第180章 仓促(2/2)
“弟兄们——!看清了吗?这就是朝廷的走狗!我们的血汗饷银被层层克扣,我们的兄弟被无辜拘押殴打!如今,退路已绝!官府屠刀就在颈侧!与其引颈就戮,坐以待毙!不如随我倪映典,拿起枪,杀出一条血路!驱逐鞑虏,复我中华!就在今日!破广州城!”
“驱逐鞑虏!复我中华!”
“杀进广州城!宰了狗官!”那些早已知道起义之事的新军随即跟着呐喊道。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响应!被鲜血和绝境彻底点燃的士兵们举起能找到的一切武器,步枪、木棍、刺刀、甚至是扁担,疯狂地呼喊着。
革命的火种,在计划之外,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提前引爆了。
庚戌年正月初二的上午辰时,燕塘军营的空地上,景象悲壮而混乱。倪映典骑在一匹不安的战马上,看着眼前这支仓促集结起来的队伍,人数约莫三千,主要是炮营和步营一部,然而,致命的匮乏暴露无遗。
“队官!弹药库被姓刘的把总带着死忠锁死了!强攻了两次,死了几个兄弟,没冲进去!”罗炽扬满头大汗地跑来报告,声音嘶哑。
“我们步兵队这边,有枪无弹的兄弟占了快一半!”王占魁脸色铁青,“领到子弹的,最多的也就五、六颗!”
队伍中,许多士兵徒劳地拍打着空瘪的子弹盒,有人懊丧地把空枪摔在地上,更多的人则死死攥着刺刀或削尖的木棍,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零星几门拉出来的火炮,旁边堆放的炮弹更是少得可怜。
原定的联络彻底中断,派往城里联络内应的人杳无音信,巡防营方向毫无动静,会党更是影踪全无。倪映典的心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但被逼上梁山的他只得抽出指挥刀,刀尖指向广州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弟兄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子弹,用刺刀!用拳头!用牙齿!也要啃开广州城!目标,小北门、大东门!跟我冲!生死在此一举!”
没有严整的队形,没有周密的战术,这支装备简陋、弹药匮乏却满怀悲愤的起义大军,像一股决堤的怒潮,涌出燕塘军营,沿着官道,向广州城北席卷而去。
队伍中,有人沿途散发传单,印着“推翻满清”、“建立共和”、“平均地权”的墨字在寒风中翻飞,路旁的百姓惊恐地关门闭户,也有人从门缝里投出复杂难言的目光。
巳时时分,在新军必经的牛王庙、茶亭一带的高地上,清军早已严阵以待。
水师提督李准亲自坐镇后方督战,巡防营统领吴宗禹麾下约两千精锐,依托着简易挖掘的胸墙和有利地形,组成了数道严密的防线。崭新的九响毛瑟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几挺马克沁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起义军必经的坡道和开阔地。
与此同时,广州城头上,几门克虏伯行营炮也褪去了炮衣。
“来了!”了望哨一声高喊,地平线上,起义军杂乱的身影终于出现,像一片涌动的潮水,越来越近,没有队形,只有杂沓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呐喊。
“稳住!听我号令!”清军军官们厉声呼喝,前排士兵拉开了枪栓。
起义军前锋进入了射程。
“开火——!”吴宗禹手中的令旗狠狠劈下!
“砰!砰!砰!砰!”
“哒哒哒哒哒——!”
排枪的爆响与重机枪撕裂亚麻布般的恐怖嘶鸣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灼热的弹雨如同钢铁的飓风,横扫向冲锋的起义军人群!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成片地倒下!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冲啊!不要停!”倪映典在马上挥刀狂吼,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他身先士卒,催马前冲,试图冲破这死亡的火网。
“队官!冲不动啊!子弹太密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扑倒在倪映典马前,他的腿被子弹打穿。
“没子弹的弟兄,跟在后面!有子弹的,瞄准了打!压住他们的火力!”倪映典勒住躁动的战马,声嘶力竭地指挥着。然而,起义军零星的反击在清军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
起义军士兵们凭着血气,在军官带领下,又发起几次决死的冲锋。有人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有人终于冲近清军阵地,与清兵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刺刀捅入身体的闷响、垂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响成一片。
然而,后续力量被清军猛烈的交叉火力死死压制在开阔地上,无法有效支援,冲上去的少数士兵很快被清军人潮淹没。
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弟兄,看着冲锋一次次被打退,看着士兵们因无弹而绝望的眼神,倪映典心如刀绞。他猛地看到了清军阵中那些巡防营士兵的脸,大多是麻木,也有些许犹豫和茫然。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他一把扯下自己白色的汗巾,猛地一夹马腹,单骑突出阵前数丈!他挥舞着白巾,用尽胸腔所有的力量,朝着清军阵地嘶声高喊:
“对面的弟兄们——!听我一言!我们同是汉家儿郎!同是炎黄子孙!为何要替那关外来的满清鞑虏卖命?为何要刀兵相向,自相残杀?看看这朝廷!贪腐横行,民不聊生!对外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对内敲骨吸髓,视尔等性命如草芥!放下你们的枪!加入革命!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共和民国!四万万同胞共享太平!这才是我们的活路!这才是汉人的出路啊——!”
这悲怆而激昂的呼喊,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清军阵线中,尤其是一些巡防营士兵,明显出现了动摇。交火的枪声骤然稀疏了许多,许多枪口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阵前弥漫开一种诡异而充满变数的气氛。
就在这决定性的瞬间!清军阵中,一个名叫唐维炯的军官脸色剧变!他认出了那个在马上疾呼的身影,新军炮队队官倪映典!一个早已被暗中标记的“乱党”头目!强烈的立功欲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别听他的妖言惑众!他是匪首倪映典!”唐维炯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同时猛地举起手中的步枪,根本不等命令,闪电般瞄准了那个显眼的目标!“打死他!朝廷重重有赏!”
“砰——!”
一声格外刺耳的枪响!倪映典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身体在马上剧烈地一晃,胸口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迅速蔓延的红色,又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广州城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甘,整个人如同折断的旗杆,沉重地摔落马下,激起一片尘土。
“倪大哥——!”
“倪队官——!”
起义军阵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主将阵亡,如同抽掉了这支哀兵最后的精神支柱!悲愤欲绝的士兵们有的赤红着眼,高喊着“为倪大哥报仇!”发起更加绝望的冲锋,瞬间被密集的弹雨吞噬,更多的人则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士气彻底崩溃。
“顶不住了!撤啊!”
“回营!快回营!”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
失去指挥的起义军开始各自为战,四散奔逃,吴宗禹眼中凶光毕露,令旗狂挥:“反贼溃了!给我杀!一个不留!”
清军阵线爆发出狂热的呐喊,跃出工事,如同出闸的猛兽,向溃散的起义军猛扑过去。马克沁机枪的交叉火力冷酷地追扫着奔逃的背影,步枪的排射如同死神的镰刀,牛王庙至燕塘的沿途,成了血腥的屠场。尸体枕藉,鲜血浸透了初春干涸的土地。
正月初三的燕塘军营大门,在溃退回来的起义军残兵面前,死死紧闭,忠于清廷的军官和士兵在营墙上架起了枪炮,枪口冰冷地对着昔日的同袍。
“开门啊!狗官!”
“让我们进去!”
绝望的拍门和哭喊被身后越来越近的清军喊杀声淹没,无路可退的残兵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旷野中被清军骑兵和步兵无情地分割、包围、屠杀,零星的反抗如同微弱的火星,迅速熄灭。
广州城笼罩在肃杀的白恐怖中,总督衙门前的告示墙上,新贴的布告墨迹森然:“……查新军第一标受邪党煽惑,聚众作乱,攻击官署,戕害官兵……匪首倪映典业已伏诛……着即严拿余党,以儆效尤……”
全城开始了大搜捕,军警如狼似虎,按照名册和密报抓人,被俘的起义士兵被反绑双手,串成长串,在刺刀的押送下走向刑场或暗无天日的牢狱。燕塘军营被彻底解散,番号撤销,数千新军士兵被甄别、遣散或投入监狱,同盟会苦心经营多年、渗透最深的新军第一标,在血与火中化为乌有。
香港的同盟会南方支部秘密据点,胡汉民颤抖的手拿着刚刚收到的密电,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燕塘事败,映典殉国,新军星散。”他猛地闭上眼,手中的电报纸飘落在地,房间里死一般沉寂,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亮革命者心中沉沉的暗夜。
羊城的早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年节的喜庆,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铁锈味。珠江沉默地流淌,带走了三千新军青年的热血与一个仓促破灭的革命之梦。
倪映典的名字,和这场悲怆的庚戌广州新军之役,最终化作史书上一行沉重的血字,也化作了九个月后那场真正撼动帝国根基的武昌起义之前,一声令人扼腕的沉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