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烽火(1/2)

1907年的深秋,中越边境十万大山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雾气与躁动不安的气息。在法属印度支那河内甘必大街61号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灯火常常彻夜不熄。他紧锁着眉头,指尖在地图上蜿蜒的国界线上划过,最终重重地点在了一个墨色标注的关隘——镇南关。

“先生,钦廉虽挫,但士气未堕。镇南关,便是下一个突破口!”黄兴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风尘仆仆,刚从广西边境的险峻山林中潜回,裤脚还沾着泥泞和草屑,“那里地势险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清军力量相对薄弱,还有很多倾向革命的官兵。”

地图上,镇南关如同巨兽的獠牙,扼守着通往广西腹地的咽喉。窗外,河内的夜带着殖民地的靡靡之音,更衬得小楼内气氛沉闷肃杀。

随着行动的敲定,在镇南关附近莽莽苍苍的原始密林中,起义前的准备已经悄然开始。

黄明堂,这位精悍的会党首领,像一只熟悉每一寸山林的豹子,带着几个心腹,在几乎无路的陡峭崖壁间穿行。荆棘划破了衣衫,露出底下结实的肌肉和隐约可见的陈年伤疤。他此行,是去会晤另一位在绿林中威望颇高的头领——关仁甫和李佑卿。

会面的地点选在了一处极其隐秘的山洞,洞口被浓密的藤蔓遮蔽。

洞内火把跳跃,映照着几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黄明堂走进洞内,直截了当的将下一步计划和盘托出,“这一次河内下决心了,务必一举夺下镇南关炮台,震动清廷!武器弹药,正从海防秘密运来,不日即到。”

关仁甫摩挲着腰间短刀的刀柄,眼中精光闪烁:“三点会的兄弟们早就憋着一股气了!清狗盘剥,民不聊生,这口恶气,该出了!我们的人,熟悉每一条小路,摸上炮台,不难!”

李佑卿沉稳地点点头,补充道:“我已联络了附近几股可靠的兄弟,只等号令,数百敢死之士,顷刻可聚。”

“好!”黄明堂一拳砸在潮湿的石桌上,“联络信号定好了,就以三堆篝火为号,见火起,便是夺关之时!咱们分头准备,注意务必隐秘行动!”

而在镇南关清军驻守的炮台营房里,气氛就没有那么高昂了。油灯昏暗,映着哨官李福南那张心事重重的脸。他怀里揣着一个硬物,那是一枚沉甸甸的墨西哥鹰洋,是革命党人秘密交给他的“定金”,更是投向反抗腐朽朝廷的一纸“投名状”。

白天,他依旧呵斥着士兵,巡查着岗位,扮演着尽职的清军军官形象。但夜深人静时,他抚摸着那枚带着体温的银元,耳边却一直回响着革命党人私下对他说的话:“李哨官,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清气数已尽,我等是为天下人谋生路!夺下炮台,便是首功!”

同营的另几个被他暗中串联的低级军官和士兵,眼神交汇时也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闪烁。忠诚与背叛、恐惧与渴望,在他们心中激烈的撕扯着。炮台上冰冷的铁炮,在他们眼中,似乎不再是守护关隘的利器,更像是将他们拖入风口浪尖的磨盘。

河内小楼里,胡汉民正紧张地清点着最后一批筹集的款项,计算着购买武器和雇佣越南挑夫的费用。每一块银元都凝聚着海外华侨的血汗与期盼。走廊里,电报员的手指在发报键上快速敲击,加密的电文穿越夜空,飞向边境各处联络点,协调着人员、武器进入国境的时间和路线,空气中弥漫着油墨、汗水和一种绷紧弦般的紧张感。

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沉沉的黑夜,看不见具体的山林、具体的炮台,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里正在汇聚的力量,是策反清军心中叛旗将起的悸动,是黄兴、黄明堂们在泥泞中跋涉的坚定脚步。

“克强,”他没有回头,声音却穿透了室内的寂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告诉明堂他们,务必一击即中!这镇南关的炮声,必须响彻云霄!”

黄兴挺直了脊背:“是!先生放心!箭已在弦!”

1907年12月2日深夜,广西凭祥镇南关外,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十万大山的轮廓,只有刺骨的寒风在悬崖峭壁间尖啸。浓雾弥漫,将通往镇南关炮台的险峻山径包裹得如同通往幽冥的秘道。

黄明堂、关仁甫、李佑卿三人如同蛰伏的猛兽,蹲伏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后。他们身后,是数百名屏息凝神的会党兄弟,众人的眼神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紧握着简陋的步枪、大刀、土炸药包,甚至是削尖的竹矛。

空气紧绷得仿佛能擦出火星,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远处山脊上那几点昏暗的灯火,那里便是镇南关炮台,清军扼守国门的要塞。

“时辰到了。”黄明堂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岩石。他猛地一挥手,几个矫健如猿猴的身影立刻从队伍中悄无声息地弹出,消失在陡峭的崖壁阴影里。他们是先锋敢死队,任务是剪断预设的铁丝网,清除障碍,更重要的是确认内应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得令人窒息。寒风卷着湿冷的雾气,钻进单薄的衣衫,但没人感到寒冷,手心反而攥出了汗。

关仁甫焦躁地摩挲着腰间的驳壳枪,李佑卿则死死盯着炮台方向,嘴唇紧抿。

突然!

炮台方向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三下火光,这不是明火,像是用布蒙住的灯笼,快速地点亮又熄灭!

“是福南的信号!点燃那三堆篝火!”李佑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

黄明堂眼中精光爆射,低吼一声:“点火!夺关!”

刹那间,三道熊熊的篝火在革命军潜伏位置的后方猛烈燃起,赤红的火焰撕裂浓雾,将半边山崖映得一片血红!这是约定的总攻信号!

“杀——!!!”

积蓄已久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山风的呼啸!数百条身影从藏身的岩石、沟壑、密林中暴起,如同决堤的洪流,沿着先锋队开辟的险径,向着灯火处的炮台猛扑上去!

“什么人?!”

“敌袭!敌袭——!”

炮台上的清军哨兵终于被惊动,凄厉的哨音和慌乱的呼喊划破夜空。几盏探照灯慌乱地扫射下来,光柱在陡峭的山坡上摇曳,捕捉到无数迅猛攀爬的黑影。

“砰!砰!砰!”零星的枪声响起,子弹打在岩石上溅起火星。但革命军的冲锋势头丝毫未减,他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利用地形疯狂的跃进。黄明堂冲在最前,手中的老套筒步枪怒吼着,精准地点射掉一个试图操纵探照灯的清兵。

“李福南!开门!”关仁甫的吼声如同炸雷,直冲炮台下紧闭的关门。

炮台内部也瞬间乱成一团!枪声、喊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被策反的哨官李福南和他的几名心腹,在信号火起的瞬间就已动手!他们抽出暗藏的利刃,如同饿虎扑食般,砍翻了猝不及防的关门守卫。

李福南满脸是血,状若疯魔,用尽全身力气去拔那沉重的门闩。

“快!兄弟们,门要开了!冲进去!”李佑卿看到炮台大门在混乱中被推开一道缝隙,声嘶力竭地大喊。

革命军疯狂地涌向那道缝隙,大门在内外夹击下被彻底撞开!黄明堂第一个跃入,手中的大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将一个挺枪刺来的清兵劈翻在地。

关内的战斗瞬间白热化!狭窄的通道、堆满物资的角落都成了血腥的战场。革命军凭借着突袭的锐气、内应的接应以及悍不畏死的斗志,迅速的分割着清军。被策反的清兵也反戈一击,高喊着“推翻满清!”,调转枪口向昔日的同袍射击。许多还在睡梦中惊醒的清兵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抵抗,或投降,或被杀,或溃散逃入黑暗的山林。

枪声、刀剑碰撞声、喊杀声、垂死的哀嚎声在古老的炮台要塞内激荡回响,硝烟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战斗异常惨烈,但胜利的天平迅速向革命军倾斜。

轰隆——!一声巨响,炮台内部某个弹药堆放点被流弹或炸药引爆,震得整个山头都在颤抖,火光冲天而起,短暂地照亮了尸横遍地的残酷战场。

拂晓时分。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硝烟和薄雾,镇南关炮台最高处那面沾满血污、象征清王朝统治的龙旗,被黄明堂亲手扯下,狠狠踩在脚下!

一面崭新的、由蓝底白日组成的革命军旗帜,在晨风中猎猎展开,飘扬在镇南关的制高点!

“成功了!我们拿下了镇南关!”关仁甫激动得声音发颤,振臂高呼。

“革命万岁!革命万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疲惫不堪的战士们相拥而泣,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

1907年12月2日夜,广西龙州道台衙署,巡抚张鸣岐是被一阵急促如鼓点般的拍门声惊醒的。他猛地从雕花大床上坐起,心口突突乱跳,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只有檐角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晃,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大人!大人!不好了!镇南关……镇南关失守了!乱党……乱党占了炮台!”门外是龙州道台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带着哭腔。

“什么?!”张鸣岐如遭雷击,赤脚跳下床,一把拉开房门。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他单薄的寝衣紧贴皮肉,激起一片寒栗。

道台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沾着泥污的急电,似乎他在冲过来报信时紧张的摔倒过。

张鸣岐劈手夺过电报,就着道台手中灯笼微弱的光,几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睛:“……今夜,匪首黄明堂、关仁甫等率悍匪数百,勾结内应李福南,里应外合,猝然攻陷镇南关北、中、南三座炮台!守军溃散,炮台陷落……匪竖‘蓝天白日’逆旗!情势万分危急!……”

“蓝天白日旗……先生!是他的人!”张鸣岐的嘴唇哆嗦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镇南关!那是国门!是朝廷在南疆的脸面!竟被一群“乱党”插上了反旗!这消息若传到京城,传到老佛爷耳朵里……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快!备轿!不,备马!立刻去衙门!”张鸣岐嘶吼着,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尖利。他胡乱套上官袍,官帽都戴歪了,冲出卧房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衙署里已乱作一团,灯笼火把晃动,人影憧憧,充斥着压抑的惊呼和奔跑声。张鸣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消息扩散前,把炮台夺回来!把那些逆贼碎尸万段!

与此同时,镇南关炮台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似乎还在山谷间回荡,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和刺鼻的血腥味,将胜利的喜悦迅速拉回冰冷的现实。黄明堂站在被炮火熏黑的垛口旁,昨夜激战的疲惫刻在他深陷的眼窝里,但是他丝毫不敢停歇,目光不停的扫视着山下。

山下通往龙州和凭祥的道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预想中滚滚而来的清军烟尘,只有几只被惊飞的乌鸦,在焦黑的树梢上盘旋聒噪。

“怪了……”关仁甫提着还未来得及擦拭血迹的大刀,凑到黄明堂身边,声音沙哑,“龙济光、陆荣廷那两条清廷的恶狗,鼻子比谁都灵。按说昨夜炮响,他们就该扑上来了。怎么这会儿一点动静没有?”

这份异常的寂静,比清军的号角更令人心悸。

“不是不来,是在憋着更大的毒招!”李佑卿脸色凝重地走过来,他刚刚清点完伤亡和缴获,“弟兄们伤亡不小,重伤的有二十几个。更要命的是,炮台里的大炮弹药,拢共就找到十几发!步枪子弹也快见底了,清狗……毁了弹药库。”

黄明堂的心沉了下去。他环顾四周,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在狼藉的阵地上或坐或卧,舔舐着伤口,几个懂点包扎的兄弟正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伤员,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缴获的那几门克虏伯巨炮,炮口沉默地指向山下,仅剩的几颗炮弹完全无法给他安全感。

这诡异的寂静,成了众人宝贵的喘息之机,但也充满了焦灼的不安。

“不能干等!”黄明堂立刻下令,“清狗不来,我们更要抓紧!把塌了的垛口用沙袋、石头堵上!把能用的滚木、擂石都搬到最前沿!多挖掩体!” 疲惫的战士们强打精神,利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争分夺秒地加固这来之不易的阵地,铁锹撞击岩石的声音,成了炮台上最主要的声响。

关仁甫带人再次仔细搜索炮台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发现被遗漏的弹药库房或粮窖。结果令人失望,除了找到少量散落的步枪子弹和几袋发了霉的米,一无所获,伤员的情况也在恶化,缺医少药,土方子的疗伤手段反而加剧了伤口的恶化。

李佑卿挑选了几个最机灵的、熟悉山路的本地兄弟,趁着夜色,从后山最隐秘的小道潜行下山,去设法联系上在越南河内的总部,报告弹药告急的情况并求援,但所有人都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山下可能早已布满了清廷的密探和关卡。

整整两天,山下的寂静依然在持续,这种寂静,开始带上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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