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霓虹夜雨(1/2)

雨,是1934年初秋沪市最廉价的妆粉。它不分贵贱地泼洒下来,在租界贝当路湿亮的柏油路面上砸出无数个转瞬即逝的银钱。霓虹灯管浸在雨雾里,“百乐门”三个字晕染开一片暧昧的桃红,活像舞女唇上蹭花了的廉价胭脂。一辆奥斯汀轿车碾过积水,车轮甩起的泥点溅在路旁缩着脖子的人力车夫阿四褪色的裤腿上,他啐了一口,浑浊的唾沫混入雨水,迅速消失。

车内,林婉清正借着窗外霓虹明灭的光,对着一面小小的玳瑁壳手镜,指尖微凉。镜中的女子,一张脸是上好的白瓷,眉眼间却凝着一层薄霜。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与惶然。指尖轻轻拂过发髻,触到那支温润的白玉簪——母亲唯一的遗物,素净的簪头雕着极细微的缠枝莲纹。她不动声色地将簪子往里推了推,簪身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皮肉,刺入神经。那里面,藏着一卷薄如蝉翼的纸,比绣花针还细,是苏锦娘傍晚时塞给她的,关于霞飞路巡捕房明日布防调整的密报。

“小姐,到了。”司机老赵的声音隔板般传来。

车门打开,湿冷的空气裹挟着爵士乐狂放的鼓点和萨克斯风嘶哑的呜咽,猛地灌了进来。林婉清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迈出车厢。细高跟落在湿滑的水门汀台阶上,微微一顿。寒意透过薄薄的玻璃丝袜,蛇一样顺着小腿蜿蜒而上。她抬首,望向前方那灯火辉煌的欧式门廊——陈公馆今晚的沙龙。水晶吊灯的光芒泼洒下来,将门内门外割裂成两个世界。门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是纸醉金迷的浮世绘;门外,夜雨凄迷,寒意刺骨,是她无法挣脱的底色。

甫一踏入大厅,暖烘烘的、混杂着昂贵香水、雪茄烟雾、脂粉和酒精的气息便如潮水般将她包围。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穹顶,折射出无数跳跃的光斑,晃得人眼晕。留声机里,爵士乐正酣,黑人女歌手沙哑的嗓音唱着撩人的调子,与满场莺声燕语、高谈阔论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喧腾的、令人窒息的声浪。

“哟,这不是林家大小姐吗?”一个穿着猩红旗袍、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摇曳着腰肢迎上来,夸张地上下打量,“啧啧,这身‘阴丹士林’蓝的料子,倒真是素雅得紧,只是……”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瞟向林婉清身后,“这雨下得可真是时候,倒给婉清妹妹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她身后几个女伴发出低低的、心照不宣的嗤笑。

林婉清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她们精心描绘的眉眼和身上过于艳丽的锦缎,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近乎透明的笑意:“王太太说笑了。雨露均沾,是老天爷的公平。”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那抹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眼神更加清冽。

她不再理会那带着刺的寒暄,侧身欲行。恰在此时,一个端着满满一托高脚杯香槟的侍者脚步匆匆地从旁经过,大约是地板湿滑,又或是被谁不经意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小心!”有人惊呼。

侍者极力想稳住托盘,杯中的金色液体剧烈晃荡,几欲泼洒。混乱中,林婉清只觉肩臂处袭来一股冰冷的湿意,瞬间渗透了薄薄的旗袍布料。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却撞上了身后冰冷的罗马柱浮雕。

“哐啷!”几支高脚杯终于脱离掌控,摔碎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一个休止符,短暂地压过了喧嚣的爵士乐。香槟的甜腻气息混合着玻璃的冷硬味道,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林婉清感到那冰冷的湿意迅速在肩头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紧贴着肌肤,勾勒出单薄肩胛的轮廓。一丝狼狈难以避免地爬上心头。她垂眸,看着脚边晶莹的碎片和流淌的酒液。

“该死!你这蠢货!”一个粗嘎的男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一个穿着挺括条纹西装、叼着粗大雪茄的男人大步走来,油亮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过于宽阔的额头和一双细长、锐利如鹰隼的三角眼。他正是今晚沙龙的主人,上海滩新崛起的巨富,也是令黑白两道都忌惮三分的陈世昌。

陈世昌看也没看那吓得面如土色、连连鞠躬道歉的侍者,一双三角眼如同探照灯,直直打在林婉清身上,尤其在她肩头那片被酒水濡湿、颜色加深、微微透出底下肌肤轮廓的布料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粘稠、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占有欲,仿佛在掂量一件刚上拍的古董。

“林小姐,”他嘴角咧开一个笑容,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声音放缓,却更添几分令人不适的亲昵,“受惊了。下人不懂事,真是该打。”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还不滚下去!回头再跟你算账!”

侍者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陈世昌上前一步,距离近得林婉清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古龙水混合着雪茄的呛人味道。“湿成这样,可别着了凉。我让人带你去楼上客房,换身干净衣裳?” 他伸出手,似乎想揽住她的肩,又或者只是虚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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