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庵中岁月(1/2)
蜀冈的冬天,似乎比山下扬州城来得更加凛冽而漫长。山风终日不歇,带着尖锐的哨音,从庵堂的飞檐、窗棂、墙缝间呼啸穿过,卷起天井中干枯的落叶,打着旋,不知疲倦地呜咽着。空气永远湿冷,阳光成了最吝啬的施舍,偶尔从厚重云层的缝隙中漏下几缕惨淡的光柱,也很快被更浓的雾气吞没,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些转瞬即逝的、模糊的光斑。
明月庵的日子,便在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风声木鱼声中,以一种近乎凝固的、与世隔绝的缓慢节奏,流淌而过。
慧静师太的草药和针灸,果然见效。夏刈的高热,在第三日上终于完全退去,虽然人依旧虚弱得如同大病初愈,脸色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至少,那徘徊不去的、死亡的气息,终于被驱散了。左肩的伤口,在“金疮药”和师太调配的外敷草药作用下,肿胀渐渐消退,脓血收干,边缘开始有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新肉生长的粉红。只是那贯穿的创口太深,愈合得极其缓慢,每日换药时,依旧狰狞可怖,牵动筋骨,带来绵延不绝的钝痛。
他开始能靠着墙壁坐起身,能自己喝下那苦涩的汤药,也能在安陵容的搀扶下,在狭窄的屋子里,勉强走上几步。但他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地躺在床上,或是靠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被灰白天空和迷蒙山岚笼罩的、一成不变的枯寂山林,眼神空洞而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当安陵容为他换药、喂药,或是慧静师太前来诊脉施针时,他眼中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活人的、锐利而审慎的光芒,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安陵容则迅速地、近乎本能地,融入了这庵堂清苦而规律的节奏。她天不亮便起身,在静心小尼姑送来热水和斋饭前,已将狭小的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她学着静心的样子,用木桶去庵堂后院那口深井打水,冰冷的井绳磨破了手心,她也咬牙忍住。她浆洗两人换下的、那两套灰布棉衣,在寒风中晾晒,尽管双手很快生满冻疮,红肿发痒。她甚至主动向慧静师太请求,帮忙打理庵堂后一小片荒芜的菜畦,在冻土中费力地翻出些残留的、半腐烂的菜根,或是清除积雪下的杂草。
她做这一切,并非仅仅是为了不“白住”,更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用身体最原始的疲惫,来对抗内心的恐惧、不安,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每一次用力提起沉重的水桶,每一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搓洗衣物,每一次挥动生锈的锄头翻开板结的冻土,都让她暂时忘掉自己是那个从深宫血海中爬出的“安陵容”,忘掉身后无穷无尽的追捕与阴谋,忘掉夏刈重伤未愈的沉疴,也忘掉那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名为“三件事”的利剑。
她只是明月庵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暂时借住养伤的、沉默寡言、手脚勤快的“苏娘子”。
慧静师太对她的勤快,并未多言,只是偶尔在她吃力地提起水桶,或是冻得双手通红时,会默默递过一副半旧的棉手套,或是示意静心去帮她一把。师太的目光依旧平和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对一切保持缄默。她每日按时来为夏刈诊脉、换药、施针,手法稳定,用药精准,从不多问一句关于伤势来历、或是他们身份背景的话。只有在施针时,她会用那温和而略带威严的声音,低声念诵几句简单的经文,或是讲述一两个佛经中关于忍耐、放下、因果的小故事。那些话语,如同清泉滴落磐石,不疾不徐,却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能稍稍抚平夏刈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因伤痛和思虑而凝结的戾气与焦躁。
静心小尼姑则是这庵堂里,除他们之外,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她年岁尚小,心思单纯,对这对突然出现的、看起来凄惨又神秘的“落难夫妻”充满了好奇。她会在送饭时,偷偷多看夏刈几眼(尽管夏刈大多数时候都闭着眼,或是望着窗外),会在安陵容浆洗衣物时,凑过来小声问:“苏娘子,你夫君的伤……还疼得厉害吗?师父说,那是很重的伤呢。”也会在安陵容整理菜畦时,蹲在旁边,托着腮,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庵堂里的琐事:后山的梅花快开了,前几日有香客送来些新鲜的豆腐,师父最近诵经的时间好像比往常长了……
她的絮语,如同山间清浅的溪流,打破了庵堂死水般的寂静,也带来了外界一丝微弱的、带着烟火气的气息。安陵容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心中却暗自留意着静心话语中可能透露的、关于山下扬州城的任何信息。然而,静心所知实在有限,所言无非是些最寻常的庵堂事务和山中见闻,对于山下的风云变幻,似乎一无所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腊月尽了,除夕在庵堂清冷的钟声和单调的素斋中悄然度过。没有爆竹,没有对联,没有守岁,只有慧静师太带着静心在佛前做了简单的祈福法事,念诵的经文在寒夜中传得很远。安陵容和夏刈,在昏暗的油灯下,默默喝完了那碗比平日稍稠些的、加了红枣的粟米粥,算是过了年。
正月里,山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夏刈的伤,在慧静师太持续近一个月的精心调理下,终于有了质的转变。左肩的伤口,表层已完全愈合,留下了一道深紫色、蜈蚣般扭曲的、却不再流血流脓的疤痕。内里的筋骨虽然依旧僵硬疼痛,但已能慢慢活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稍一动弹便牵动全身。他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红润,虽然依旧清瘦,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沉静,只是更深邃,更难以揣测。
他开始在天气晴好、无风的日子里,由安陵容搀扶着,走出那间困了他月余的狭小厢房,在天井中慢慢散步。起初只是几步,后来渐渐能绕着天井走上一圈。他走得很慢,很稳,左臂依旧不自然地垂着,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扎实。他不再只是望着窗外的山林,而是开始仔细观察这座庵堂的格局、建筑、甚至一砖一瓦。目光偶尔扫过佛堂紧闭的门扉,扫过慧静师太静修的禅房窗户,扫过通往后山的那扇小门,若有所思。
安陵容知道,他在评估,在计算,在重新积蓄力量,也在为可能到来的、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做准备。那“三件事”的承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头顶。而山下扬州城的风云,并未因他们躲入这深山尼庵而有片刻停歇。慧静师太虽未明言,但偶尔从她与静心极简短的对话,以及她望向山下时那深沉的、带着忧虑的目光中,安陵容能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恐怕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这日午后,难得的有了些许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懒洋洋地洒在天井中。夏刈靠在西厢廊下的柱子旁,微微眯着眼,望着那几株老梅枝头,已有零星嫩黄的梅花,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绽放。安陵容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就着冰冷的水,缝补着夏刈那件棉衣袖口磨破的地方。冻疮未愈的手指,有些僵硬,针脚略显笨拙。
“你的手……”夏刈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低沉沙哑,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
安陵容手一颤,针尖险些刺到手指。她连忙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低声道:“没事,过些日子就好了。”
夏刈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她的手,移到她比在明月庵初到时更加瘦削、眉眼间沉淀了更多风霜与沉静的脸上。他缓缓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安陵容摇了摇头,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着手里的针线,声音很轻:“只要你好了,就不辛苦。”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山风吹过檐角铜铃的叮当声,和远处佛堂隐约的木鱼声。
“我的伤,”夏刈换了个话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再需半月,应可恢复五成。寻常行走、应对,当无大碍。若要与人动手……还需时日,且左臂发力,终究受限。”
安陵容的心,微微一沉。他是在计算,也是在提醒。半月后,他们或许就要面对新的抉择,新的危机。
“那曹大夫……”她迟疑着开口。
“我知道。”夏刈打断她,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迷蒙的山岚,眼神深邃难明,“他救我一命,代价是我伤愈后为他做三件事。这交易,我们认。但具体何事,何时去做,需得由我们权衡。他既将我们引荐至此,便是暂时不会相逼。这明月庵……”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慧静师太,绝非普通的比丘尼。她与曹大夫之间,必有渊源。这庵堂,也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清净。”
安陵容停下手里的针线,看向他。这些,她亦隐约有所感觉。慧静师太的医术、气度、乃至那偶尔流露出的、洞悉一切的目光,都绝非寻常山野尼姑所有。这明月庵看似与世隔绝,却总让她觉得,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风云,也注视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那我们……”她低声问。
“等。”夏刈言简意赅,“等我的伤再好些。等山下的风声。也等……曹大夫,或者慧静师太,下一步的动作。我们如今困守山中,消息闭塞,如聋如瞽。需得设法,了解外界情形。”
了解外界情形?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尼庵中,谈何容易?静心所知有限,慧静师太口风极严。他们总不能冒险下山。
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夏刈的目光,落在了天井另一侧,那扇通往庵堂后山、平日总是紧闭的小门上。
“后山……”他缓缓道,“前日我散步时留意到,那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静心偶尔会从那门出去,似乎是去后山拾柴,或是采摘些野菜、草药。后山连着蜀冈深处,人迹罕至,但或许……有路可通山下某处,或者,能遇到些上山打柴采药的樵夫、药农。”
他是想从后山寻找突破口?安陵容的心提了起来:“太危险了!你的伤……”
“只是看看。”夏刈道,“不深入。况且,总困在这方寸之地,也不是办法。我们需要知道,粘杆处、年世兰、还有那个‘黄雀’,如今在扬州,有何动作。曹大夫将我们安置于此,是保护,也是隔离。但我们不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他的话语,冷静而决断。安陵容知道,他说得对。一味的躲避和等待,只会让他们更加被动。但冒险探查,同样危机四伏。
就在这时,佛堂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略显急促的木鱼敲击声,随即是慧静师太清越而略带急促的诵经声,似乎在念诵某段驱邪避祸的经文。这声音持续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才渐渐平复,恢复成平日那种平稳悠长的节奏。
夏刈和安陵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慧静师太平日诵经,从未有过如此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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