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老军医(1/2)
板车“吱吱呀呀”,碾过被落日余晖染成浅金色的村道积雪,停在了一处比周围土坯房稍显齐整、但也绝称不上体面的篱笆院外。院子不大,柴门虚掩,里面三间低矮的土房,屋顶的茅草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趴在门洞里,听到动静,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汪”了一声,又耷拉下脑袋。
赶车的老汉姓于,是村里的孤老鳏夫,与孙儿相依为命。他将车停在门口,对着院里喊道:“老曹!老曹头!在家不?有个伤患,麻烦你看看!”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半旧青布棉袍、身形干瘦、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老人,背着手走了出来。他先看了一眼于老汉,目光随即落在板车上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夏刈,和紧挨着他、脸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安陵容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是……”老曹头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沙哑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路上捡的,在山坡下,伤得不轻,像是从高处滚下来的。”于老汉简单说道,“瞧着怪可怜的,就给拉回来了。老曹,你给瞅瞅,看还有救没?”
老曹头没说话,走到板车边,伸手探了探夏刈的颈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那被草糊和布条胡乱包扎、仍不断渗血的左肩上。他的动作很快,很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
“抬进来。”他言简意赅,转身回了屋。
于老汉和闻声出来看热闹的隔壁几个村民,七手八脚地将夏刈抬进了老曹头那间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草药味和烟味的堂屋,安置在墙角一张铺着半旧草席的木板床上。安陵容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老曹头从里间拿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木箱,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银针、小刀、镊子、药瓶、布条等物,虽然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他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只留下于老汉帮忙掌灯。
“你,”他看了一眼安陵容,声音没什么起伏,“烧热水,越多越好。灶间有柴,自己弄。”
安陵容连忙点头,跟着于老汉的孙子(那个小男孩)去了旁边简陋的灶间。灶膛里还有余烬,她手忙脚乱地添柴烧水,冰冷的手指被火苗舔舐,带来些许刺痛和暖意。她的心,却全系在堂屋里。
堂屋内,老曹头已经动作麻利地解开了夏刈伤口上那草草包扎的布条,露出了下面敷着的、已经和血污凝结在一起的草根糊糊。他没有丝毫惊讶或嫌弃,只是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小心地刮掉那些糊状物,又用热水浸过的干净布巾,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血。
当那狰狞的、深可见骨、边缘翻卷、部分肌肉已呈现灰败色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时,连见多识广的老曹头,眉头也狠狠跳了一下。他凑近,仔细闻了闻伤口的气味,又用手轻轻按压周围的皮肉。
“伤口太深,沾染了脏东西,已经坏疽了。”他直起身,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而且失血过多,寒气侵体,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必须立刻清创割腐,否则脓毒入血,神仙难救。”
清创割腐?安陵容刚端着热水进来,闻言,手一抖,热水险些泼出来。她虽不通医理,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用刀,生生剜掉那些坏死的皮肉!
“有……有把握吗?”她声音发颤。
老曹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看穿她心底的恐惧:“没有把握。他身子太虚,能不能挺过清创这一关,难说。就算挺过去,伤口能否长好,会不会发热,都是未知数。而且,”他顿了顿,“我这里只有些寻常的止血消炎草药,没有麻沸散。清创,会很疼。”
不用麻药,生生割肉……安陵容眼前一阵发黑。她看向床上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脸色惨白的夏刈,仿佛能感受到那即将到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做。”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忽然从床上响起。
是夏刈!他竟然在这时,短暂地清醒了过来!他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目光涣散,却精准地落在了老曹头脸上,嘴唇翕动,吐出那个清晰无比的字。
老曹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有些意外这重伤之人的清醒和决断。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对于老汉道:“于老哥,帮我把人按住。你,”他看向安陵容,“去烧水,准备干净布条,越多越好。再找根木棍,让他咬着。”
安陵容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照做。她将烧开的水倒入盆中晾着,又撕扯出所有能找到的干净布条,最后,从门后找来一根半旧的洗衣槌,用布缠了,递到夏刈嘴边。
夏刈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张口,咬住了木棍。
老曹头用热水净了手,又从木箱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小酒壶,拔掉塞子,将里面辛辣刺鼻的高度烧酒,直接浇在了那柄薄而锋利的小刀上,又用一块布蘸了酒,擦拭夏刈伤口周围的皮肤。酒精的刺激让夏刈的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但他死死咬着木棍,没有松口。
“按住了。”老曹头对于老汉道,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狰狞的伤口。
他下刀了。
刀锋切入皮肉的声音,轻微,却令人牙酸。暗红发黑、散发着腐臭的坏死组织,被一点点剥离。鲜血,重新涌了出来。老曹头手极稳,下刀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不是在切割活人的血肉,而是在雕琢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夏刈的身体,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床板!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濒死的咆哮,全身肌肉绷紧如铁,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席。牙齿深深陷入木棍,发出“咯咯”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于老汉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和右臂,额头上也见了汗。
安陵容站在一旁,看着那翻飞的刀锋,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夏刈痛到极致、扭曲变形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刀锋一片片凌迟着。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能勉强站稳,不让自己晕过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看到夏刈再也撑不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痛楚和血腥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老曹头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动作不停,手依旧稳如磐石。坏死的组织被一点点清除,露出下面颜色相对新鲜、但仍不健康的皮肉。脓血被擦拭干净,又用烧酒反复冲洗。
终于,最后一刀落下。坏死的腐肉被彻底清除干净,伤口虽然依旧深可见骨,触目惊心,但至少,不再有那种不祥的灰败和腐臭。
老曹头松了口气,放下小刀,用干净的布巾再次清理伤口,然后从一个青色瓷瓶里,倒出一些灰白色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到新鲜创面,又是一阵刺激,夏刈的身体再次剧烈抽搐,但比起刚才割肉的剧痛,似乎已可忍受。
撒完药,老曹头用干净的、宽幅的布条,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他的包扎手法极有章法,既能止血固定,又不过分压迫。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安陵容:“今晚是关键。伤口处理了,但失血和寒气还在,夜里很可能会发高热。你守着,用温水给他擦身降温。这瓶里的药粉,每天早晚换一次。锅里我熬了参须老姜汤,等他缓过来,喂他喝一点,吊着气。”
安陵容连连点头,将老曹头的嘱咐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老曹头又开了一张简单的方子,递给于老汉:“于老哥,麻烦你跑一趟,去村东头陈瘸子那儿,照这个方子抓三副药。他家是开药铺的,虽然药材不全,但基本的几样应该有。钱……先记我账上。”
于老汉接过方子,看了看床上奄奄一息的夏刈,又看了看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安陵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安陵容,和床上再次陷入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稍稍平稳了一点的夏刈。
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弥漫在空气中。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安陵容打来温水,用布巾蘸湿,开始一遍遍地擦拭夏刈的额头、脖颈、手心、脚心。他的皮肤滚烫,高烧果然如约而至。她不敢停,一遍又一遍,直到盆里的水变得温热,她又去换新的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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