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仙考状元·贰(1/2)

天衍仙朝的琼林宴,向来是泼天的富贵混着沁骨的冷香。

金丝楠木的长案蜿蜒如龙,铺着千年冰蚕吐就的云霞锦,光可鉴人。案上错落着琉璃盏、白玉盘,盛着龙肝凤髓这等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的珍馐,灵气氤氲成雾,吸一口都抵得上苦修半日。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荡漾,映着穹顶镶嵌的亿万星辰石,碎钻般的光点流淌下来,落在赴宴的年轻修士们崭新的、绣着祥云瑞兽的锦袍上,也落在他们意气风发、写满了“未来可期”的脸上。

丝竹管弦之声清越悠扬,如同仙泉流淌。身姿曼妙、披着轻纱的宫娥,踩着云履,托着盘盏,在席间无声穿行,留下淡淡的、昂贵的冷梅幽香。

这是新科“天衍策论”三甲出炉后的琼林赐宴。十年一度,网罗三界菁英,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家世煊赫、师承名门、或自身天赋惊才绝艳之辈。他们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眼神碰撞间是心照不宣的矜持与彼此试探的锋芒。空气里流淌的,是权势、资源、以及通往更高仙途的青云梯。

然而,在这片锦绣堆砌、灵气浓郁的极乐画卷边缘,却突兀地嵌着一块格格不入的“补丁”。

最末席,靠近殿门风口的位置,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阿土。

新科状元,阿土。

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褐,在一众流光溢彩的锦袍中,刺眼得像块丑陋的疤。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肘部补丁的针脚粗大而笨拙,显然是出自不谙女红之人的手。他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压弯了腰却死死扎根在石缝里的野草。与周围喧嚣浮华格格不入的,是他脸上过分平静的神情。没有初登高位的狂喜,没有身处仙家盛筵的局促,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和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茫然。

他的面前,也摆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琉璃盏、白玉盘。盘中珍馐未动分毫,只余下一点残羹冷炙的油光。唯有那碟堆得尖尖的、用最普通灵麦蒸出来的雪白馒头,被拿走了好几个。此刻,他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仔细地掰成更小的碎块,然后,飞快地、带着一种近乎做贼般的迅捷,塞进自己怀里一个同样打满补丁的旧布袋中。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嗤…”

一声极轻、却足够清晰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从邻桌飘来。

邻桌坐着的,正是此次策论的榜眼,出身天衍仙朝顶级世家“云梦谢氏”的谢玉麟。他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腰束蟠龙玉带,面如冠玉,手持一柄温润的玉骨折扇,轻轻摇动,姿态风流。此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正斜睨着阿土塞馒头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我说状元郎,”谢玉麟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几桌都听得清楚,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拿腔拿调的慵懒,“这琼林宴上的龙肝凤髓,莫非还比不上你怀里那几个冷硬的馒头?还是说…”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折扇“啪”地一收,指向阿土怀里鼓囊囊的布袋,引得周围几道目光也好奇地聚焦过来,“这袋子里,藏着什么比琼浆玉液更金贵的‘状元秘宝’不成?”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几个与谢玉麟交好的权贵子弟,毫不掩饰眼中的戏谑。

阿土塞馒头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看向谢玉麟时,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波澜,却让谢玉麟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不适。

“谢公子说笑了。”阿土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龙肝凤髓自然金贵,只是阿土肠胃粗鄙,怕无福消受,反污了仙家珍馐。这馒头,实在,顶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玉麟面前那盘几乎没动过的、灵气四溢的“碧玉灵笋”,“至于秘宝…不过是些乡下带来的粗陋干粮,给家里的…‘小东西’捎带些零嘴罢了。” 他特意在“小东西”上加重了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小东西?”谢玉麟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还想再讥讽几句。

“好了,玉麟。” 一个温和却带着无形威严的声音响起。坐在谢玉麟上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此次策论的主考官之一,出身清流、以方正闻名的翰林院大学士,周正言。他淡淡地瞥了谢玉麟一眼,目光中带着告诫,随即转向阿土,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琼林赐宴,乃陛下恩典,当以仙道论交,莫要失了体统。”

谢玉麟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看向阿土的眼神,更加阴郁了几分。

阿土对着周正言微微颔首,算是谢过解围,便又低下头,继续他那无声的“打包”工作,仿佛周遭的一切浮华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有那紧紧攥着馒头碎块、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心底并非全然的平静。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

“焚天魔尊——驾到!”

如同沸油中滴入冷水,整个琼林宴瞬间炸开!

丝竹声戛然而止。谈笑声、杯盏碰撞声瞬间消失。所有修士,无论身份高低,瞬间从席位上弹起,动作整齐划一,脸上所有的矜持、骄傲、算计都瞬间褪去,只剩下最纯粹的敬畏与惶恐!哗啦啦跪倒一片,额头紧贴着冰冷光滑的玉石地面,大气不敢出。

“恭迎魔尊圣驾!”

山呼海啸般的恭迎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穹顶的星辰石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唯有阿土。

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当那恐怖的、仿佛能冻结神魂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席卷整个大殿时,他才猛地从“打包”的专注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想要跟着跪下,膝盖弯到一半,动作却僵住了。

怀里那个鼓囊囊的旧布袋,因为他的动作,袋口微微松开。里面除了他刚刚塞进去的馒头碎块,还有几颗干瘪的野果,一小块硬邦邦的、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肉干,以及…一枚极其古旧、边缘磨损得厉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油垢和汗渍的…铜钱。

一枚最普通、最廉价的凡人王朝流通的铜钱。

那枚铜钱静静地躺在粗粝的馒头碎块之间,在满殿珠光宝气、灵气氤氲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卑微,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刺眼。

阿土的身体僵住了。跪?还是不跪?他怀里藏着这枚“污秽”的铜钱,在这位以杀伐酷烈、威压三界闻名的焚天魔尊面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墨发玄袍的身影,如同从亘古的黑暗中走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最高处的御座之侧。白泽并未落座,只是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缓缓扫过下方匍匐如蝼蚁的众生。

他的目光,在掠过那僵在跪与不跪之间的单薄身影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目光的落点,并非阿土窘迫的脸,而是…他怀里那微微敞开的布袋口,那枚在粗粮碎屑中若隐若现的、卑微的铜钱。

一股无形的力量拂过。阿土只觉得膝盖一软,身不由己地,还是跟着众人一起,跪伏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怀里的布袋被紧紧压在胸口,那枚铜钱坚硬的边缘硌得他生疼,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冷的清醒。

“起。”

白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每一个人的神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将众人托起。

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策论三甲卷,呈上。” 白泽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早已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总管,立刻躬着身,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卷以金线装裱、散发着淡淡墨香和灵光的玉简。他迈着小碎步,几乎是屏着呼吸,将托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送到白泽面前。

白泽并未伸手去拿。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直接落在了最上面那卷玉简上——那是属于状元阿土的答卷。

没有展开玉简,没有神识探入。他只是看着。

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压抑的心跳声。所有目光,都偷偷地、带着无比的紧张和好奇,聚焦在那卷玉简和魔尊身上。尤其是谢玉麟,他紧抿着唇,眼神深处闪烁着不甘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时间仿佛凝固。

突然,白泽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球,瞬间蒸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铜板补天论》?”

低沉、清冷,如同碎冰相击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砸在众人心头。

铜板?补天?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补天,那是何等浩瀚伟力?那是上古神只的传说!铜板?那是凡俗尘世最卑微的、沾满铜臭的俗物!这两个词,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神圣,一个鄙俗,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

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瞬间射向最末席那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少年!惊愕、鄙夷、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周正言老学士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主持科考多年,最重经义正道,讲究的是煌煌大道,堂堂正论。这《铜板补天论》的题目,简直是对圣贤经义的亵渎!是对这庄严殿试的侮辱!他下意识地看向白泽,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谢玉麟更是差点嗤笑出声,他强行忍住,但眼中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已经浓得化不开。果然是个乞丐堆里爬出来的泥腿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下九流的玩意儿?也配称状元?也配论补天?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阿土的身体在那些针扎般的目光下微微绷紧,但他依旧垂着眼,脊背挺直,放在身侧的手却悄然握成了拳。

白泽并未理会众人的反应。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玉简的材质,直接“看”到了里面的内容。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何为‘铜板’?”

这个问题,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魔尊圣明!” 谢玉麟再也忍不住,抢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刻薄,“铜板者,阿堵物也!俗不可耐,沾满铜臭!乃凡尘俗世蝇营狗苟之凭据!此等污秽之物,岂能与‘补天’这等神圣伟业相提并论?此论荒谬绝伦,有辱斯文!学生恳请魔尊明鉴,褫夺此等狂悖之徒的状元功名,以正视听!”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引经据典,直指核心,立刻引来了不少保守派考官和世家子弟的暗暗点头附和。看向阿土的目光,更加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阿土猛地抬起头,看向谢玉麟,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怒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

“何为‘铜板’?” 白泽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阿土即将出口的话,也压下了谢玉麟的慷慨激昂。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阿土身上,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土身上,等着看这个“乞丐状元”如何自圆其说,如何在这位焚天魔尊面前,为他那惊世骇俗的“铜板”正名。

阿土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紧张。他迎着白泽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挺直了单薄的脊梁,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一种奇异的、源自底层的生命力:

“回禀魔尊,铜板,非止阿堵物。”

“于饥者,铜板可换一餐饱饭,活命之资!”

“于寒者,铜板可易半尺粗布,御寒之衣!”

“于病者,铜板或能求一剂汤药,续命之机!”

“于贩夫走卒,铜板是奔走一日之酬,养家之薪!”

“于稚子老叟,铜板或是手中玩物,心头所喜!”

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言的力量,在这金碧辉煌、却冰冷无情的大殿中回荡:

“铜板流转,如血脉奔行!聚沙成塔,可筑广厦万千!汇涓成流,能解一城之渴!它非金非玉,却系着万家灯火!它微如尘埃,却承载着…生民之重!”

“生民之重…” 白泽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极淡的星芒一闪而逝。他不再看阿土,目光转向谢玉麟,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谢榜眼,依你之见,补天伟业,当以何物为基?灵石?法宝?还是…你谢氏库藏?”

谢玉麟被问得一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自镇定道:“回魔尊,补天乃拯三界于倾覆之伟业,自当以无上法力、绝世神材、以及…以及众仙家同心戮力为基!灵石法宝,不过是辅助之物…”

“哦?” 白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无上法力,绝世神材,众仙同心…此等宏图,所耗几何?又当从何而来?”

“这…” 谢玉麟额头微微见汗,他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所虑皆是仙道玄机,何曾真正计算过这等“俗务”?“自当…自当由仙朝统筹,各宗供奉,天下…天下共担!”

“好一个天下共担!” 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响起。这次开口的,并非阿土,而是坐在三甲末席的探花郎——一个穿着朴素青衫、面容精明的年轻修士,名叫钱通。他出身商贾世家,家族经营着遍布三界的“万通钱庄”。他对着白泽恭敬一礼,然后转向谢玉麟,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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