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跪仙(1/2)

昆仑之巅,仙光缥缈,亦是人间炼狱。

白泽生来便是最卑贱的昆仑奴,连仰望仙霞都是僭越。

暴雨夜,他跪舔泼洒的灵粥残渣。

白惊鸿的云靴碾碎他的指骨:“昆仑奴的血也配污仙丹炉?”

少年在剧痛中抬眼,丹炉红光映亮少主冷漠的眉峰。

也映亮了暗格里,一柄剥骨刀的寒光。

暴雨倾盆。

这不是凡俗俗世的雨。昆仑山巅的雨,裹挟着九天罡风刮下来的碎屑,沉重、冰冷,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叩击着这座庞大而森严的仙宫。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几乎触碰到那些高耸入云、雕刻着狰狞异兽的殿宇檐角,将往日里流转的缥缈仙光彻底吞噬,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的昏暗。

雨幕如牢笼,隔绝了天地,也隔绝了声音,只剩下单调而压抑的哗哗声。

昆仑丹房,位于仙宫东侧深处,依着一条终年沸腾的地火灵脉而建。此刻,巨大的青铜丹炉正轰鸣运转,炉壁上繁复的云雷纹在炉内炽热灵焰的映照下,如同活物般流淌着暗红色的光。灼人的热浪一波波涌出,扭曲着空气,却奇异地被某种无形禁制锁在丹炉周围丈许之内,与殿外透骨的湿寒形成了冰火两重天。

殿内并不明亮,只靠几盏嵌在蟠龙石柱上的长明玉灯和丹炉本身的光晕照明。光线在氤氲的热气和水汽中摇曳,勾勒出忙碌人影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混杂着奇异的味道:浓郁的、带着辛辣焦糊气息的灵草药味,精纯灵石被地火灼烧后散逸出的清冽灵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腥甜。那是高阶妖兽内丹被强行炼化时,溢散出的生命精元混杂着不甘怨念的气息。

这里是昆仑仙族的心脏之一,是产出仙丹妙药、维系仙族荣耀与力量的枢纽。此刻,丹房内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数名穿着统一制式灰布短衫的杂役奴仆,个个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在几名身着浅青色丹童服饰、神情倨傲的弟子呼喝驱使下,脚步匆匆地搬运着沉重的玉匣、倾倒着流光溢彩的灵泉水、或是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长柄玉勺,将研磨好的、闪烁着微光的各色粉末投入那咆哮的丹炉投料口。

“动作麻利点!没吃饭吗?耽误了少主炼丹,把你们填进炉里当柴烧!”一个尖利的嗓音刺破沉闷,是领头的丹童,他叉着腰,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扫过那些奴仆时满是鄙夷与不耐。

“灵泉水!西极寒潭的!快!纯度不够,仔细你们的皮!”另一个丹童厉声催促。

被呵斥的奴仆们身体抖得更厉害,动作却丝毫不敢停歇,麻木的脸上只有深重的疲惫与恐惧。

在这群灰衣奴仆的最边缘,靠近殿门那冰冷湿寒阴影处,跪伏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他叫白泽。或者说,他只有这个名字,一个昆仑仙族赐予最低等奴仆的、如同给牲畜打上烙印般的代号。

他穿着和其他奴仆一样的灰布短衫,只是更破旧些,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沾满了洗不掉的药渍和地砖缝隙里的黑泥。那衣衫套在他过分瘦削的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他吹走。一头枯草般的黑发勉强用一根草绳束在脑后,却仍有几缕被汗水濡湿,黏在瘦削凹陷的脸颊上。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是鞭痕,有些是烫伤,还有些是搬运重物时留下的青紫淤痕。最刺眼的,是他双腕上那对粗糙的玄铁环,上面蚀刻着昆仑奴特有的、代表最低贱身份的扭曲符文,冰冷沉重,磨破了皮肉,留下两圈深色的印记。

白泽的头颅深深低垂,几乎要埋进冰冷的、铺着巨大青金石砖的地面。他维持着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过于瘦弱的脊背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像一张快要被拉断的弓。

他的任务,是“守门”与“待命”。简单说,就是跪在这里,如同殿门口那对石狮子一样,成为这丹房森严等级里最底层的背景板,随时准备承受任何可能的斥骂与责罚。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声、丹炉的轰鸣声、丹童的呵斥声和殿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中缓慢地爬行。汗水从白泽的额头、鬓角不断渗出,沿着他枯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随即又被殿内蒸腾的燥热烤干。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胃袋空空如也,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上一次进食,已经是两天前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麸皮饼。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踏碎了丹房内固有的嘈杂,由远及近,穿过殿外磅礴的雨幕,清晰地传入殿内。

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丹炉的轰鸣依旧,但那些杂役奴仆搬运东西的碰撞声、丹童的呵斥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杂役们僵在原地,头颅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丹童们脸上的倨傲瞬间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谄媚取代,他们迅速停下手中的活计,垂手肃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谦卑地投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白泽的身体,在那脚步声踏入殿门门槛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本能地感知到了顶级掠食者的靠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药味、汗味和热浪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来更深的寒意。他维持着跪伏的姿态,头颅却下意识地、更低地垂了下去,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砖。

一片华贵的、纤尘不染的雪白云锦袍角,边缘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出繁复的祥云纹路,映入白泽低垂的视野。袍角的主人步伐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昆仑仙族嫡系少主,白惊鸿。

他像是完全没看到周围那些瞬间矮了半截的身影,径直走向丹炉。丹炉炽烈的红光映亮了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宛如天工精心雕琢的面孔。肌肤如玉,透着常年养尊处优的莹润光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优美,此刻微微抿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他的眉眼尤其出色,长眉斜飞入鬓,眼睫浓密,掩映着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这双眼眸正凝视着咆哮的丹炉,瞳仁深处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蕴含了恐怖能量的造物,不过是件寻常的玩物。

他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宽肩窄腰,行走间云锦袍袖微拂,自有说不尽的雍容气度。与这丹房内汗流浃背、衣衫褴褛的奴仆们,以及那些努力挺直腰背却依旧透着卑微的丹童们,形成了天与地、云与泥的惨烈对比。

“少主!”领头的丹童快步上前,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和颤抖,“万寿丹已入‘融元’之末,灵机内蕴,只待‘凝丹’火起,神丹必成!此炉耗费三百年份血玉灵芝两株,千年玄龟内丹一枚,辅以七十二味灵草,皆是上上之品,更有少主您亲掌火候……”

白惊鸿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丹炉上,只微微抬了抬手,动作优雅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丹童的滔滔不绝瞬间卡在喉咙里,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涨红了脸,讪讪地退后半步,不敢再多言一字。

整个丹房落针可闻,只有丹炉的咆哮和殿外的雨声,成了这死寂背景里唯一的喧嚣。

白惊鸿的目光缓缓扫过丹炉周围忙碌的景象,当掠过那些灰扑扑、颤抖着的杂役奴仆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掠过路边的尘埃。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刚刚放下沉重玉匣、正用袖子擦汗的年轻杂役身上。

那杂役感受到少主的注视,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退开,脚下却像生了根。他想低头,脖子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白惊鸿的视线,落在他因为搬运玉匣而微微沾染了一点黑色炉灰的袖口上。

那点灰尘,在雪白的云锦袖口上,微不足道,却又刺眼无比。

白惊鸿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蹙眉的弧度几不可察,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年轻杂役的心脏。

“污秽。”一个清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整个丹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年轻杂役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浑身筛糠般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连一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混合着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面上。

白惊鸿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评价只是弹走了一只碍眼的飞虫。他转向领头的丹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取‘寒髓灵乳’来,凝丹之前,需以此调和。”

“是!是!少主!”丹童如蒙大赦,声音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立刻转身,小跑着冲向丹房深处一个被重重禁制守护的寒玉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少主和那即将取来的珍贵灵乳上,没人再去管那个几乎瘫软在地、抖得不成样子的年轻杂役。他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抽泣。

白惊鸿在原地静立片刻,目光再次投向丹炉。炉火熊熊,映得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半明半暗,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酝酿。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无法抑制的腹鸣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紧绷的寂静。

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丹房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咕噜噜——咕噜噜——”

那声音,是从殿门口、那个一直跪伏着的瘦弱身影——白泽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的胃壁,身体的本能终究压过了意志的强行控制。

白惊鸿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跨越整个丹房,精准地钉在了白泽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被蝼蚁冒犯的、冰冷的审视。

白泽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比殿外的暴雨浇透全身更加刺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像两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几乎要把他单薄的脊梁彻底压断。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控制住身体更剧烈的颤抖,只是那深埋着的头颅,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地砖缝隙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领头的丹童已经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森森寒气的玉瓶快步走了回来,瓶口氤氲着肉眼可见的乳白色寒气,正是珍贵无比的“寒髓灵乳”。

白惊鸿缓缓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玉石的温润光泽。这双仿佛只该用来拨弄琴弦、指点江山的手,接过了那寒气四溢的玉瓶。

然而,就在他接过玉瓶的瞬间,一个端着巨大托盘的杂役,正巧低着头,端着满满一托盘刚刚从寒玉柜旁取出的、用来盛放灵乳的辅助材料——几碗色泽温润、灵气盎然的灵米粥,小心翼翼地从白惊鸿身后不远处经过。

也许是少主的突然转身,也许是那杂役被少主无形的威压所慑,也许是过于紧张导致的脚步虚浮……总之,意外发生了。

那杂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托盘脱手飞出!上面几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和纯净灵气的灵粥,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四面八方泼洒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

一碗粥,不偏不倚,正对着白惊鸿的后心泼去!

“少主小心!”丹童的尖叫声带着破音的恐惧。

白惊鸿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极其随意地、仿佛只是拂开一片落叶般,袍袖向后轻轻一拂。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灵力瞬间涌出,精准地撞在那泼洒过来的粥碗和滚烫的米汤上。

哗啦!

粥碗连同里面粘稠的液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改变了方向,被那股力量裹挟着,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越过白惊鸿身侧,然后——

砰!

不偏不倚,狠狠砸在跪伏在殿门阴影处的白泽面前!

温热的、粘稠的、散发着诱人米香和淡淡灵气的粥液,混杂着碎裂的玉碗残渣,四散飞溅。大部分泼洒在白泽面前冰冷坚硬的青金石地砖上,形成一滩狼藉的、冒着热气的污渍。还有不少,溅到了白泽低垂的脸颊上、额发上、还有他撑在地面的枯瘦手背上。

滚烫!带着灵米特有的粘稠感。

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如同野火般瞬间席卷了白泽被饥饿折磨得近乎麻木的神经。那浓郁的米香,那纯粹的灵气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空瘪的胃袋。

“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领头的丹童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几步冲到那摔倒在地、吓得魂飞魄散的杂役面前,抬脚就踹,“你想死吗?!惊扰少主!污了这上等灵粥!把你全家填进炉里都不够赔的!”

那杂役被踹得满地打滚,哀嚎求饶,涕泪横流。

白惊鸿缓缓转过身。他依旧握着那瓶寒气四溢的寒髓灵乳,仿佛刚才的意外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他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白泽身上。

他的目光,先扫过白泽脸上、头发上、手背上溅到的粥渍,那粘稠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不适的油光。然后,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白泽面前那一大滩泼洒开的、混着碎玉的灵粥上。

白惊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比昆仑山巅的万载玄冰更加寒冷的、带着极致轻蔑和残酷审视的表情。

他迈开脚步,那双纤尘不染、用天蚕丝织就、鞋底镶嵌着温润避尘玉片的云靴,踏过冰冷的地砖,一步一步,朝着殿门口、朝着那滩狼藉、朝着跪伏在狼藉前的白泽走去。

靴底落在青金石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整个丹房彻底死寂。连那个被踹的杂役都死死捂住了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惊恐地追随着白惊鸿的身影,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

白泽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他的皮肤。他甚至能闻到白惊鸿身上传来的、一种极其清冽的、仿佛雪后松林般的冷香,混合着丹炉灼热的气息和灵粥的甜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脚步声停住了。

那双昂贵的、象征着他云端之上身份的云靴,就停在白泽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靴子的尖端,几乎要触碰到那滩泼洒的灵粥边缘。

白泽的呼吸停滞了。

白惊鸿微微低下头,俯视着脚下这个卑微如尘的身影。他的声音不高,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种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昆仑奴的血,”他的话语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落,“也配污了这丹炉灵火?”

话音落下,如同无形的敕令。

白惊鸿那只穿着云靴的右脚,缓缓抬起。不是要踢,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带着一种冷酷仪式感的姿态,向前踏下。

靴底,没有落向那滩粥。

而是精准无比地,覆盖在了白泽撑在冰冷地砖上的、枯瘦的、沾着粥渍的左手手背上!

然后,猛地发力!

碾!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破碎的痛哼,从白泽紧咬的牙关里迸出。

剧痛!

那不是被踩踏的钝痛,而是骨骼被坚硬冰冷的靴底和更坚硬冰冷的地砖,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生生挤压、摩擦、蹂躏的尖锐痛楚!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了指骨深处!

白泽的身体猛地一弓,像一只被利箭射中的虾米。他所有的意志力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更剧烈的疼痛来抵御手上传来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折磨。牙关深陷进下唇的软肉,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溢满口腔。眼前阵阵发黑,视线模糊,只有手背上那恐怖的、不断加重的碾压力量,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根痛觉神经上。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指骨在靴底和地砖之间,发出的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堪重负的轻响。

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本就单薄的灰布衣衫,冰冷的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白惊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脚下碾着的不是一只活生生的手,而是一块碍眼的、需要清理的污渍。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脚尖的角度,让那碾磨的力量更加均匀、更加深入骨髓。

整个丹房落针可闻。所有人大气不敢出,连丹炉的轰鸣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只有靴底碾压骨肉和地砖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以及白泽那压抑到变调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白惊鸿终于缓缓收回了脚。

那只沾着些许粥渍和灰尘的云靴,依旧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残酷的碾踏从未发生过。

白泽的左手,以一种怪异的、无力的姿势瘫软在冰冷的地砖上。五指微微张开,指关节处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淤肿,皮肤被粗糙的地砖和靴底磨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之前溅上的粥液,一片狼藉,不断传来钻心剜骨般的抽痛。他整个左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带动着瘦弱的肩膀也在微微耸动。他死死咬着下唇,鲜血从齿缝渗出,沿着下巴滴落,在他面前的地砖上,砸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色的花。

屈辱。痛楚。绝望。

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白惊鸿的目光,淡漠地扫过白泽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清理的结果。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白泽面前那滩已经渐渐失去热气、变得粘稠冰冷的灵粥残渣上。

“这灵粥,”白惊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调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取的是昆仑灵脉深处滋养的‘玉髓米’,采的是‘寒潭莲’清晨第一滴露水,辅以三味温养灵脉的灵草,由丹童以文火熬煮三个时辰而成。虽不及仙丹灵粹,却也蕴含一丝纯净地脉之气。”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白泽深埋的头颅:

“纵是泼洒残渣,也非尔等卑贱之躯可亵渎。但……”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施舍般的意味,“仙道慈悲。念你等蝼蚁之躯,亦需苟延残喘,以奉仙门。”

白惊鸿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那滩污渍:

“舔干净。”

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丹房里,也劈在白泽早已麻木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的、冰冷绝望的巨浪。

舔……干净?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冲上白泽的喉咙。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

“聋了吗?贱奴!”领头的丹童立刻尖声厉喝,声音里充满了急于表现和洗脱自己监管不力的惶恐,“少主开恩,赏你天大的造化!还不快谢恩!把这地上的灵物舔干净!一点渣滓都不许剩下!”

周围的丹童和杂役们,目光复杂。有麻木,有庆幸(被惩罚的不是自己),有难以掩饰的鄙夷,也有那么一丝丝兔死狐悲的惊惧。但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流露出多余的表情。所有人都像被冻结的雕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个蜷缩在殿门阴影里的卑微身影上。

谢恩?

白泽的牙齿深深嵌入下唇的伤口,更多的鲜血涌出。那腥咸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不。

没有恩。

只有赤裸裸的、将人最后一点尊严都踩进泥泞里的践踏!是为了惩罚他刚才那一声不合时宜的腹鸣?是为了彻底打碎他作为一个人、而非牲畜的认知?还是仅仅因为,白惊鸿需要一个对象,来宣泄某种不为人知的、掌控一切的快感?亦或是……为了印证那句“昆仑奴的血也配污了丹炉灵火”?

理由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滩混杂着碎玉、灰尘和冰冷地气的灵粥残渣,就在眼前。而白惊鸿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正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俯视着尘埃,等待着他执行这屈辱的命令。

舔下去,就是彻底承认自己猪狗不如。

不舔……等待他的,只会是比碾碎指骨更加残酷百倍的惩罚,甚至……死亡。

剧烈的挣扎在白泽的眼底深处疯狂燃烧。怒火、屈辱、不甘……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他单薄的胸膛。他死死攥紧还能动弹的右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另一种尖锐的痛楚,试图用这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和反抗的冲动。

不能反抗!

他只是一个昆仑奴!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最低贱的奴仆!反抗的念头,在这个等级森严、仙法通天的昆仑仙宫,就是取死之道!他见过太多不听话的奴仆的下场,填炉,喂兽,甚至被炼成丹药……每一种都足以让灵魂都为之冻结。

蝼蚁尚且贪生……

活下去!

一个更加微弱、却更加执拗的声音,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摇曳的烛火,在他冰冷绝望的心湖里顽强地亮起。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才有那么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才有可能……去抓住点什么,去改变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记住今日这深入骨髓的屈辱!

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汲取了他血液里的最后一点力量,顽强地燃烧着,压倒了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岩浆。

白泽剧烈颤抖的身体,奇迹般地,一点点平静下来。虽然依旧在抖,却不再是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破釜沉舟的、放弃一切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他那颗一直深埋着的头颅。

动作缓慢而滞涩,仿佛脖颈上的不是骨头,而是锈蚀千年的铁链。

他的脸,终于暴露在丹炉跳跃的暗红光芒下。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作,使得他脸颊深深凹陷,颧骨突出,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污垢。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在抬起头的一刹那,那双如同蒙尘枯井般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恐惧、挣扎、愤怒……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剩下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麻木。

空洞。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疲惫。

他避开了白惊鸿那如同冰锥般的视线,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落在了那滩泼洒的、已经变得冰冷粘稠的灵粥残渣上。

然后,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丹房里,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

白泽动了。

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撑住冰冷的地面,支撑起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一点点向前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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