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鬼哭涧(1/2)
焦黑的木柴在火堆里噼啪作响,最后几点火星不甘地跳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缕袅袅的青烟,消散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那股熬煮骨髓的、混合着咸腥与难以言喻苦涩的奇异气味,似乎也随着篝火的熄灭而淡去,但更像是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与生理性的抗拒后,被更深的饥饿和求生的本能强行压入了意识的底层。林间空地陷入一种死寂的昏暗,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投下。
三十几条残命,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在冰冷的腐叶上。那碗滚烫的骨汤,像一股带着原始蛮荒力量的热流,强行注入了他们濒临枯竭的躯体。胃里有了些许实在的坠胀感,驱散了部分噬魂的虚空,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如同湿透的棉被裹住了四肢百骸。没人说话,连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群离岸濒死的鱼。
孙逊靠在那棵熟悉的栎树干上,掌心依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铁蒺藜。骨汤的咸腥味似乎还粘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难以言喻的回味。他闭着眼,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根在沸水中翻滚的惨白臂骨,不去回想自己一饮而尽时的决绝。然而,脑海中另一个画面却更加鲜明地刺痛着他——赵大怀里,二丫那苍白的小脸在喝下几口温热的汤水后,似乎真的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细若游丝的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些。还有雷横,在硬灌下一碗汤后,蜡黄的脸上竟也透出了一点活人的血色,虽然左肩的伤口依旧狰狞地渗着脓血,但那股沉沉的死气似乎被强行逼退了几分。
**活下来了。用最不堪的方式。**
代价是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头。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口空了的破锅上,锅底还残留着一点乳白色的浑浊痕迹。然后,他看到了张青。
张青并没有休息。他正蹲在熄灭的火堆旁,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那个硕大的麻袋。他解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颗粒饱满、呈现深褐色的菜籽,散发出一股新鲜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他捻起几粒,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又凑近鼻子闻了闻,脸上露出一种庄稼汉特有的专注神情。接着,他又拿起那块灰扑扑的粗盐块,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舌尖舔了舔,似乎在确认咸度。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乱世中罕见的、对“未来”的规划感。当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瘫软如泥、眼神空洞的人时,眉头会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继续手上的活计。那份平静和专注,在经历了刚才那场人伦炼狱之后,显得格外刺眼,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
“张青兄弟。”孙逊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张青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换上那种带着亲近和恭敬的笑容:“哥哥!您吩咐!”他放下手中的盐块,快步走了过来。
“时迁兄弟……临走前提过一处地方。”孙逊斟酌着词句,目光投向密林深处,“叫‘鬼哭村’。他说那里……或许能暂避一时。” 他刻意模糊了时迁“消失”的细节,只强调了地名。
“鬼哭村?”张青灵活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名字听着可不太吉利。不过……”他环顾四周,看着这群伤疲交加、几乎被绝望压垮的人,“总比在这林子里等死强。哥哥,那村子在哪个方位?小弟愿为前驱探探路!”
“西北。”孙逊指向一个方向,那是时迁消失前最后一眼看去的方向,“时迁说,约莫十里。”
“十里!”一个躺在地上的私兵忍不住呻吟出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头领……弟兄们……哪还有力气走十里啊……”他的话立刻引起一片低低的附和,绝望的情绪再次弥漫。
张青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几分,他扫视着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孙逊脸上,带着询问。
孙逊沉默着。他知道这是实情。一碗骨髓汤只能吊命,补充的那点热量早已在寒冷和恐惧中消耗殆尽。别说十里,能走出这片林子都难。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呜咽般的夜风穿过林间,带来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声响。那声音像是无数人在遥远的地方低低地哭泣,又像是风穿过嶙峋怪石孔洞发出的悲鸣,断断续续,飘飘渺渺,听得人头皮发麻。
“鬼……鬼哭……”赵小根吓得往父亲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哭腔。
“是风声。”孙逊沉声道,打断了可能的恐慌蔓延。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冰冷的四肢,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不能停在这里。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走。”孙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爬,也要爬到鬼哭村!”他弯腰,将依旧昏迷的二丫从赵大怀里小心地抱了起来。小女孩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张青立刻上前一步,麻利地将那个装着菜籽和盐的麻袋重新背好,又从里面抽出一根坚韧的藤条:“哥哥,把二丫给我吧,我背着稳当。”他不由分说地将藤条在孙逊身前绕过,将二丫固定在自己背上。动作熟练,显然常干力气活。
雷横拄着腰刀,挣扎着站直,他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又开始渗血,但他只是闷哼一声,眼神凶戾地扫过那些面露怯意的私兵:“都听见头领的话了?不想喂狼的,给老子爬起来!”他的凶威犹在,几个私兵咬着牙,互相搀扶着站起。
史进也扶着树干站起,右肩的箭伤让他半边身子都显得僵硬,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抄起一根粗树枝当拐杖,低吼道:“走!”
这支由伤兵、饿殍和绝望者组成的队伍,在惨淡的月光下,再次开始了艰难的跋涉。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张青背着二丫走在最前,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孙逊紧跟其后,手中紧握着环首刀。雷横和史进一左一右,如同两尊伤痕累累的门神,勉强维持着队伍的队形。后面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不时有人摔倒,又被旁边的人咬着牙拖起来。
那若有若无的“鬼哭”声时远时近,如同跗骨之蛆,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林子里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在树木的阴影间无声地蠕动。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当一缕比之前稍微明亮些的月光穿透树冠,洒在前方时,张青猛地停住了脚步,抬手示意。
前方豁然开朗。
一片地势相对平坦的山坳出现在眼前。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连雷横和史进都瞳孔骤缩!
残破!死寂!荒凉!
这就是鬼哭村。
断壁残垣如同巨兽被啃噬后留下的森白骨架,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青灰色。倒塌的土墙,焦黑的梁柱,破碎的陶片散落一地。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只有几处勉强还能看出轮廓的地基,顽强地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人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灰尘、腐朽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臭味——那是死亡在时间中缓慢发酵的味道。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村子中央,一棵巨大的、早已枯死的歪脖子老槐树上,赫然悬挂着几具早已风干的尸骸!尸骸被粗糙的绳索吊着脖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干瘪的皮肉紧贴着骨头,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几只硕大的乌鸦被惊动,扑棱棱地从枯枝上飞起,发出嘶哑难听的“呱呱”声,盘旋在村子上空,如同盘旋在坟墓上方的死神使者。
“鬼……鬼村……”有人牙齿打颤,几乎要瘫软在地。
张青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解下背上的二丫递给孙逊,自己则从麻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种灰白色的粉末。他抓了一把,走到村口,用力地将粉末撒向空中。
“是生石灰,能驱秽气,压压尸臭。”张青解释道,又撒了几把在进村的小路上。
孙逊抱着二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死亡废墟。恐惧同样攥紧了他的心脏,但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别无选择的现实,压倒了恐惧。这里至少能挡风遮雨,有断墙可依,总比暴露在荒野任人宰割强。
“进村!找能避风的地方!”孙逊下令,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
队伍沉默而迅速地进入废墟。每一步都踩在碎砖烂瓦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悬挂的干尸在风中轻轻摇晃,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生者的挣扎。乌鸦依旧在头顶盘旋聒噪。
张青很快发现了一处相对完整的角落——那是半间尚未完全倒塌的土屋,三面残墙尚存,屋顶塌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粗大的房梁和茅草顶棚还算结实,形成了一个勉强可以遮蔽风雨的三角空间。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地势稍高,相对干燥,离那棵吊着干尸的老槐树也稍远些。
“哥哥,这里!”张青招呼道,同时麻利地动手清理地上的碎石瓦砾。
众人如同找到救命稻草般涌了过去,也顾不得许多,纷纷瘫坐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许多人一坐下就昏睡过去,发出沉重的鼾声。
孙逊小心翼翼地将二丫放在一处相对平整、铺了些干草的地方。赵大立刻扑过来,紧紧守在女儿身边。雷横靠着半截断墙坐下,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史进则拄着木棍,强撑着在残存的墙根附近布置了几个简陋的绊索陷阱——用碎石和枯枝堆成的小土堆,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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