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毛钱的路(2/2)

八岁的她还不懂,人生,就是把委屈全部嚼嚼咽了。

蒲小英攥着钱,转身就去了杂货铺。

“有铅笔吗?”她问。

老板叼着烟,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支秃头的铅笔:“两分钱。”

蒲小英递过去两分钱,把剩下的两毛八分钱小心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

穷人的交易从来不公平,三枚鸡蛋换不来一支完整的铅笔,却能换来继续写下去的勇气。

回到家,李红梅正在糊纸盒。

从县城接的手工活,糊一个纸盒一分钱。她手指上全是浆糊,干裂的皮肤被黏得发白。

她糊的何止是纸盒,是把破碎的日子一点点黏合成还能过下去的形状,还有她们支离破碎的尊严。

“妈,我回来了。”蒲小英把铅笔放在桌上。

李红梅抬头,看见女儿手里的铅笔,愣了一下:“哪来的?”

“买的。”

“钱哪来的?”

“卖鸡蛋。”

李红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蒲小英闻到她身上浆糊的味道,酸酸的,还有点发馊。

“妈,我们搬走吧。”蒲小英说。

李红梅没说话。

“去县城。”蒲小英的声音很轻,“我听学校的老师们说,县城有工厂,招女工。”

李红梅松开她,摇了摇头:“没钱啊。”

“我攒。”蒲小英从兜里掏出那两毛八,“我已经有两毛八了。”

李红梅的手指僵在纸盒上,浆糊凝成透明的痂。

“妈,”蒲小英抓住她黏糊糊的手,“要不然……你把我当你妹妹?”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再不行,就当我是捡来的。”

李红梅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她一把搂住女儿,下巴硌在蒲小英瘦削的肩胛骨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的不是家,是命。

“好。”她说,“我们攒钱。”

晚上,蒲小英趴在灯下写作业。

新铅笔舍不得用。用的是旧的,秃头铅笔在纸上留下粗黑的轨迹,像条挣扎的蚯蚓。

它知道自己快被写没了,但还是要拼尽最后一点石墨,帮这个女孩把“人”字写端正。

李红梅坐在她旁边,手指飞快地糊着纸盒。

“妈。”蒲小英突然问,“人穷就活该被欺负吗?”

李红梅的手指停在纸盒上,浆糊滴成一滴透明的泪。

“英子,你看过田里的稗子没?”她突然问,“它长得比稻子高,比稻子壮,可农民见了就拔。”

蒲小英摇头。

“因为它是杂草,抢稻子的养分。”李红梅声音嘶哑“穷人就是稗子,活该被拔,但偏偏命硬。”

“英子,我们虽然穷,是命不好。但命不好的人,也有要骨气。”

蒲小英的铅笔在纸上顿了一下,她想起刘二丫的话,像根刺卡在喉咙里。

她好想问妈妈“我们是不是真的很脏?”但抬头看见李红梅糊纸盒的手指,那些裂口里还沾着昨天的浆糊。

于是她咽下了这句话,因为答案早就写在了妈妈的手上。

“嗯。”蒲小英点点头,继续写作业。

李红梅伸手,用浆糊黏住蒲小英作业本上破的一角。

“字要写端正。”她说,“将来填户口本、单据、签合同……都得用。”

英子点点头。她知道,妈妈说的不是写字,是活人的尊严。

台灯的光很暗,照得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像两棵挨着长的树。

是的,她们是两棵挨着长的树,根缠在一起,谁倒下了,另一棵也活不成。

第二天,蒲小英起得很早。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她攒的钱,两毛八,加上昨天帮同学们写作业挣的两分,一共三毛。

她蹲在鸡窝前,摸了摸那只瘸腿母鸡的头。

“今天多下一个蛋,行吗?”她小声说。

母鸡“咕咕”叫了两声,像是答应了。

“嘿嘿。”

蒲小英笑了。

她背上书包,走出院子。

天还没亮,晚秋的风很冷。

但她走得很稳,一步一个脚印,像是要把这条路踩实了,好让妈妈以后走的时候,不会摔倒。

蒲小英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三毛钱,硬币的冰凉透过布料贴着她的皮肤。

小小的她似乎还不太懂,穷人的希望就像这枚硬币——又小又硬,但攥紧了,也能硌得人生疼。

风卷着枯叶追在她脚后跟,像一群讨债的小鬼。

蒲小英没回头,她知道妈妈一定站在院门口看着,李红梅的围裙上还沾着浆糊,手指蜷缩着。

蒲小英突然小跑起来,书包拍打着她的背。

铅笔盒叮当响,像在给她加油。

跑啊,跑啊,跑到他们追不上的地方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