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寡妇门前(下)(2/2)

教室里静的怕人,张军的铅笔地断了。

他盯着蒲小英的后背,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上,墨渍像块烙铁印。穷人最懂穷人的骨头,硬得硌牙。

冤枉像早春的倒寒,冻不死人,但会在骨缝里留一辈子的风湿。

李红梅正在地里挖野菜,听见有人喊:疯女人!你女儿偷东西!在学校挨人揍呢!

她扔下铲子就往学校跑,右脚的破胶鞋被甩进泥沟,李红梅光着一只脚狂奔。

碎石硌进脚掌,血混着泥,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可疼不过有人往她孩子心上扎刀子。

这个三十岁女人光脚跑过的八百米,比她被拐卖的千里路还要漫长。

教室门口,她一把撑住门框,指甲抠进木头缝。

汗把头发黏在脸上,衬衣后背湿透,凉飕飕地贴着脊梁骨。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那些眼神像针,扎得她浑身发颤。

我女儿,她喘着粗气,嘴唇裂出血丝,宁可饿死也不会偷的!

当生活逼你下跪时,挺直的脊梁骨会成为刺向命运的矛。

我女儿不会偷东西。李红梅的声音哑得不像话,谁再乱说,我就跟谁不客气。

母亲这个词,是被生活嚼碎后又重新拼起来的名字。

那晚,李红梅烧了热水给蒲小英泡脚。

盆里的水很烫,蒲小英的脚冻得发红,碰一下就像针扎。

小小的脚底板结着茧,像两块粗粝的树皮。

李红梅的手擦过那些裂口,想起去年冬天孩子追卖糖葫芦的,冻疮烂了也不喊疼。

妈,水凉了。

李红梅又舀一瓢热水。水缸映出她扭曲的脸,皱纹里夹着白天没洗掉的纸屑。

疼吗?她摩挲着孩子脚底的裂口。

蒲小英摇头,脚趾蜷起来:妈,吴美美今天放学的时候,跟我道歉了。

热水晃出来,烫红李红梅的膝盖。她没觉出疼,只是死死盯着水面,那里头沉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个八岁的孩子,都抿着嘴不哭。

以后......李红梅的声音突然哑了,有人再冤枉你,你就说......

我知道。蒲小英把脚从水里提起来,说“等我妈来”。

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们还得继续糊纸盒、挨白眼。

但只要还活着,就得把腰杆挺直了。

哪怕挺直的代价,是骨头碎成渣。

昏黄的灯下,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墙上。

一个在糊纸盒,一个在写作业。

夜风吹动糊好的纸盒,发出钞票般的沙沙响。这是母女的摇钱树,结不出果实,只长得出希望。

她们都在数着,熬着,等着。

灯下,蒲小英抬头:

“妈,你穿过裙子吗?”

“穿过。”

“在云南时。”

“妈,云南远吗?”

“远。”

“比县里还远?”

“远得多。”

“那你怎么来的?”

“走着来的。”

“走了多久?”

“一辈子。”

十年拐卖路,三十年还魂日。女人这辈子要走多远,才能“李红梅”三个字走回“阿诗玛”?

妈,吴美美今天穿的红裙子,真好看!

李红梅的手顿了顿:

妈,等我长大...

我给你买条红裙子。

李红梅的浆糊刷停在半空。墙上的影子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旗。

要最红的?

比吴美美的还红。

这承诺太轻,轻得像飘落的纸屑;这承诺太重,重得要用一生去托住。

糊纸盒的手突然停下,李红梅望着窗外的月亮,这个被称作疯女人的囚徒,此刻正用目光丈量着从灶台到月亮的距离。

她知道,有些自由不必用脚走,当女儿说出红裙子三个字时,她就已经飞过了十万大山。

夜虫在窗外叫起来,糊好的纸盒在墙角摞成小山。

明天它们会变成盐,变成菜,变成作业本,也许某天,会变成条红裙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