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黄淮——是天灾,更是人祸(1/2)

天启六年的闰六月刚过,七月的风里已提前捎来了秋意。

本就不是个好年景,干旱、蝗灾,多地颗粒无收,奏报雪片般飞向紫禁城,却又大多沉没在文牍与扯皮的海洋里,激不起半点应有的涟漪。

归德府通往徐州的官道,早已名不副实。所谓“官道”,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走向,路面上遍布车辙深坑与人畜踩踏出的泥泞沟壑,许多路段被流沙掩埋,或被疯长的蒿草侵占,与两侧荒芜的田地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就在这条破败凋敝的道路上,一队骑兵正逆着微寒的秋风,向东行进。

约莫五十骑,队列紧凑。骑士们个个顶盔披甲,黑色的金属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冷峻而警惕的双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道路两侧每一处可疑的起伏、每一丛可能藏人的荒草。他们身上的军衣被长途跋涉的尘土染成灰黄,几乎看不出本色。每人斜挎着一个木质枪盒,胯下战马皆肩高体壮。马鞍旁的櫜鞬里,插着一柄带全包围黄铜护手的骑兵刀,刀身线条流畅;另一侧则挂着一支枪管较短的六年式6.5毫米骑步枪,以及一面边缘包铜、中心微凸的圆形钢盾。

这五十骑,便是剿匪支队前出的眼睛与触角。

在他们后方半里之外,才是这支队伍的主体——一支绵延近一里地的车马大队,正以稳定的速度隆隆东行,扬起的黄色尘烟在低垂的天幕下拖出长长的轨迹。

队伍中央是一辆浅灰色涂装的封闭式四轮马车,由四匹高大雄健的重型挽马拖曳。马车造型与这个时代的任何车辆都迥然不同——硬质车顶,覆铜封闭式车厢,两侧均有玻璃车窗和镶着玻璃的车厢门,车厢前面一排座是车夫及警卫,车厢后面一排座有两名警卫。这便是潘老爷潘浒的座驾。

为了解决步兵、炮兵及亲卫队长途行军的体力消耗与速度问题,潘浒不惜耗费四千五百个宝贵的能量点,向“星河”兑换了三十辆四轮运兵马车。运兵马车以西历一八二五年出现在巴黎的“omnibus”公共马车为蓝本,采用钢肋木壳的全封闭车厢,两侧装有可推拉的玻璃窗,两侧及后部设有车门;双轴四轮,加装了扭杆弹簧,车轮采用钢车辋实心橡胶轮,行驶平稳。每辆车由四匹重型挽马牵引,车厢内足以宽松地容纳十五到十八名士兵及其个人装备。

运兵车队列之后,是驮着两门五年式60毫米迫击炮及基数炮弹的炮队。再往后,是两门由双骡牵引的四年式手动多管机枪,黑黝黝的多根枪管透着森然杀气。辎重队的重型四轮载货马车装载着粮食、弹药、备件与帐篷。队伍的最后,是两辆经过改装的机枪马车,每车均搭载有一架五年式7.62毫米水冷式重机枪,由两名射手操作,成为移动的坚固火力点与殿后屏障。

这便是潘浒为兑现“斩尽杀绝”之诺言,亲自率领的剿匪支队主力。自黄巷村誓师出发,这支数百人的剿匪队伍穿越莱、兖,跨过运河,进入河南,一路追索至归德府。最终,在虞城以东的一片荒滩上,追上了自称“南山豹”的匪酋及其仅存的数十名铁杆心腹。

战斗毫无悬念。在迫击炮的曲射轰击、多管机枪的扇形扫射、以及步枪排的精准点射下,以南山豹为首的这群穷凶极恶、视百姓如猪狗的匪寇,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便化作了一片混杂着碎肉、断骨与焦土的残骸。血债终得血偿,潘浒心中那股因黄巷村血案、南山死村而郁结于胸的恶气,随之消弭,念头通达。

然而,归途亦非坦途。这样一支车马辎重显眼的队伍,在不知其内情细节的匪寇眼中,不啻于一座移动的金山银库。自豫入淮北,短短数百里路程,先后遭遇大大小小土匪流寇袭击十余次。有的仗着人多势众,嗷嗷叫着从土丘后、树林里冲出来;有的则试图夜间摸营,偷窃马匹粮草。结果无一例外。在严密警戒、层次分明的防御火网和骑兵的快速反击下,这些乌合之众除了极个别腿脚快、见势早的侥幸逃脱,余者尽数变成了官道两旁野狗与乌鸦的盛宴。

剿匪支队,便在这一次又一次短促而残酷的“擦除”作业中,沉默而坚定地向东,再向东。

“滴答滴答滴滴答……”

一阵清脆、悠扬而富有穿透力的军号声,从队伍中吹响,这是是停止前进、原地休息的号令。

绵长的车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拉住了缰绳。系统“星河”附送的克隆人车夫们熟练的控住马匹,一辆辆运兵车、辎重车、机枪马车几乎同时止步,稳稳停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挽马喷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尘土。

警戒哨向四周撒开,一队骑兵更是娴熟地拨转马头,驰向远处,充当游动哨。他们控马小跑,目光锐利,五年式短步枪横在马鞍前,随时上膛开火。

方斌轻提缰绳,驭马小跑至灰色厢式马车旁,利落地翻身下马。他快步走到车厢门边,微微提高了声音禀报:“老爷,咱们已经进入萧县地界了。”

到了萧县,意味着徐州已不远,再往东便是邳州,然后便可折向北,经沂州返回登州地界。这一路跋涉转战,历时一月有余,历经大小战斗数十次,日均行军近百里。无论是战士的体能、意志,还是部队的补给、维护、医疗救护等,都经受了严峻的考验。

严格的训练和严明的军纪锤炼成的钢铁本躯,历经生死、经受磨难,终至淬炼成钢。战士们褪去了往昔的青涩与稚嫩,成为真正的“战士”。他们严整、沉默,目光里积淀的是一种冰冷的专注与隐隐的杀气,令人望之生畏。

潘浒淡淡地说:”休息一刻钟。”

“是!”方老五干脆应道,转身面向车队,气沉丹田,大声传达命令,“老爷命令,各部原地休息一刻钟!”

命令层层下达。虽然支队由潘浒亲领,方老五率近卫队贴身护卫并常充任传令,但具体的行军布防、日常指挥,则由潘浒指定的赵龙负责。

“咔嗒”一声轻响,灰色马车的厢门被从里面推开。

一股清冷的、带着泥土腥气和淡淡腐殖质味道的寒意迎面扑来。天启六年,小冰河期的威力正逐年显现,气候愈发诡异难测。刚入七月,秋意便渐浓,仿佛严冬急不可耐地想要驱走世间的温暖。

潘浒踩着马车自带的折叠踏板走下官道。他穿着一身与士兵们制式相仿但用料更精、剪裁更合体的原野灰色呢料将官服,外罩一件同样颜色的呢大衣,脚蹬黑色高帮牛皮军靴。他信步走到官道旁一处稍高的土坎上,举目远眺。

眼前,便是曾经孕育了璀璨农耕文明、被誉为天下膏腴之地的黄淮平原。

同样是这片土地,在三百九十五年后,则是另一番景象——田垄齐整如棋盘,村庄星罗棋布,公路铁路纵横交错,现代化的农舍点缀其间,鸡犬相闻,一片繁荣安宁。那是历经无数苦难、牺牲与奋斗后,重获新生的土地。

然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象征着枯萎与死亡的褐色。

黄河——中华民族母亲河的巨龙,在明末却成了一条喜怒无常、祸乱频仍的孽龙。自万历年间起,吏治腐败,河工废弛,黄河决口几成常态。有明一朝,特别是后期,关于黄河决溢的记载触目惊心。万历二十四年到四十七年,短短二十三年间,黄河大的决口竟达十八次之多!平均一年多就泛滥一次。滔天浊浪不仅吞噬无数生灵田舍,更严重破坏了淮河、睢水等水系,将原本完整的水利网络搅得支离破碎。

潘浒目光所及,大片大片的土地因水源被夺或沙化而干涸龟裂,裂痕深如刀砍斧劈,寸草不生;另一些地方则因地势改变、积水无法排出,形成了连绵的芦苇荡与浑浊的臭水塘,水洼边泛着白花花的盐碱。更多的地方,原本肥沃的耕作层被一次又一次决口带来的厚重流沙与礓石泥浆彻底掩埋,形成高低不平的荒滩。村庄的残垣断壁半掩在沙土中,孤零零地立着,如同大地的墓碑。视野尽头,一片较大的水荡边,似乎匍匐着几团灰黑的东西,仔细辨认,竟是几具残缺不全、腐败不堪的人畜尸骸,无人收敛,任由鸦雀盘旋。

千里沃野,化为千里绝域。空气中弥漫的,不是稻麦花香,而是泥土腥、水藻腐臭和死亡气息混合而成的、令人胸膈发闷的沉沉死气。

潘浒默然伫立,久久无言。他从大衣内侧口袋摸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烟盒,取出一支深褐色的雪茄,用防水火柴点燃。浓烈而醇厚的烟雾吸入肺中,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股越来越沉重的、冰凉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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