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重返云端(1/2)
第七十章:重返云端
心理评估的最终复核,安排在一个冬雨绵绵的下午。地点依然是机场内部那个温馨而专业的小房间,但这一次,坐在刘糯宁对面的,是三位评估专家组成的联合小组。除了她熟悉的吴老师和陈医生,还有一位来自总局的心理督导专家。
过程不再是开放式的漫谈,而更像一场结构化的、多维度的“答辩”。问题涵盖了她在“7·23事件”后的情绪变化轨迹、应对策略的有效性、对自身反应的元认知(即对自己想法和情绪的觉察与理解)、对重返高压环境的认知准备和压力管理预案,甚至包括她对未来可能再次遭遇极端情况的想象与心理建设。
“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在你指挥时,再次出现类似的、参数异常且通讯困难的航空器,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情绪上、思维上、行动上,请详细描述你预想的应对过程。”总局的督导专家问得直接。
刘糯宁没有回避。她闭上眼睛片刻,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个假设情境,然后睁开眼,清晰地说道:“情绪上,我预计会有瞬间的警觉和肾上腺素升高,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思维上,我会立即启动标准特情处置程序,同时调动我过去一年在数据分析和系统思维训练中形成的习惯——快速评估关键参数异常模式,结合当时空域态势和天气等情境因素,初步判断可能的风险类型和影响范围。行动上,按程序通报、协调、清空空域是首要的,但同时,我会更加注意与机组建立或保持有效通讯的尝试,利用所有可用频率和简练明确的话术。我也会更自觉地监控自身情绪的稳定性,如果感到过度紧张,会使用 grounding 技巧快速自我调整。”
“你认为,过往的经历,是让你变得更脆弱了,还是更有韧性了?”陈医生问。
“两者都有。”刘糯宁坦诚道,“它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脆弱点——对失控的恐惧,对无法保护一切的无力感。但也正是因为正视了这些脆弱,并努力去理解、接纳和与它们共处,我觉得内心某个部分被锤炼得更坚韧了。我学会了在恐惧中保持思考,在压力下寻找支点。”
问答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三位专家低声交换了意见。吴老师作为代表,给出了他们的评估结论:“刘糯宁同志在经历重大职业创伤后,展现了良好的心理复原力和积极的成长取向。她对自身情绪和认知过程有清晰的觉察,建立了有效的压力管理和情绪调节策略,对重返工作岗位有理性而充分的认知准备和职业动机。我们认为,其当前心理状态能够适应一线管制工作的要求。建议在重返岗位初期,安排合适的带教支持和定期心理随访。”
一锤定音。
拿着这份盖着红章的心理评估合格意见书走出房间时,冬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缝隙中透出些许惨淡的日光。刘糯宁站在楼前,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雨后的清新。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通往指挥大厅的门,终于被正式推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一周,是紧锣密鼓的行政程序和岗前准备。重返一线的见习方案很快下达:她将被安排回塔台,但不是直接回到原来的席位,而是跟随一位指定的资深带教师傅,进行为期至少三个月的强化见习。带教师傅的人选出乎她的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是赵师傅,那位当年带她入门、以严苛着称的老管制员。
“赵师傅主动要求的。”李主任告诉她,“他说,他带出来的人,他要负责到底。而且,他认为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温和的鼓励,而是最严格、最接近真实压力的打磨。”
刘糯宁心头一热,又微微一紧。赵师傅的“打磨”,她见识过。那将是另一场淬炼。
重返塔台的第一天,刘糯宁特意提前到了。站在那扇厚重的、隔绝内外喧嚣的隔音门前,她停顿了几秒。手掌贴上冰凉的门板,能感觉到后面传来的、熟悉而又久违的轻微震动——那是无数指令、键盘敲击和设备运转共同奏出的低沉背景音。她推开门。
声浪与景象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环形玻璃幕墙外,是冬日清晨清冽的天空和井然有序的机坪。室内,雷达屏幕光点流转,无线电通讯此起彼伏,管制员们或坐或立,神情专注。空气里混合着电子设备、咖啡和一种高度专注产生的特殊气息。一切仿佛都没有变,但一切在她眼中,又似乎都有了不同的质感。
赵师傅已经在他惯常的席位上,看到她,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去。没有寒暄,没有欢迎,仿佛她只是昨天才离开。
“见习日志本,带了吗?”赵师傅声音不高,但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带了。”刘糯宁连忙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嗯。今天开始,你就在我旁边看,听,想。我指挥,你记录。每个你觉得有疑问的指令、调配、决策,或者你认为有更好处理方式的地方,都记下来。休息时问我。我看你记了什么,再跟你讲。”赵师傅言简意赅地布置了任务,“还有,耳朵听着,眼睛看着,脑子转着,但嘴闭上。没让你说话,别出声。”
“是,师傅。”刘糯宁肃然应道。她知道,这是赵师傅独特的教学法——强迫观察和思考先于表达。
她在他侧后方站定,戴上监听耳机,打开了笔记本。赵师傅已经开始处理早高峰的流量。他的指令一如既往的简洁、精准,几乎不带任何冗余词汇,节奏稳定如山。刘糯宁很快沉浸在这种高强度的观察中。她努力跟上每一句指令的逻辑,预判下一步调配,观察雷达屏幕上航班之间的动态关系,并在心里与自己过往的经验、以及在后台分析中学到的风险视角相互印证。
她发现自己看问题的角度确实不同了。以前,她更多关注眼前的冲突解脱和间隔保持。现在,她会下意识地去想:这个离场航班的飞行员是否熟悉这个转弯点?这片空域当前的风向风速对轻型机的爬升性能有什么影响?刚才那个机组略显迟疑的复诵,是口音问题,还是对指令有不确定?赵师傅选择这个稍微绕远的进港排序,是不是在规避远处那片正在发展的、尚未达到告警标准的中层云可能带来的颠簸区?
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用的是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简写和符号。有时,赵师傅会突然在指令间隙,头也不回地抛出一个问题:“刚才那架重型机落地,我为什么让他用a5脱离,而不是更近的b2?”
刘糯宁迅速调取脑海中的画面:重型机,接地点靠前,b2口稍窄且紧接着一个繁忙的交叉口……“b2口相对狭窄,重型机脱离减速需要更多距离,可能会影响后方等待穿越的航班,而且脱离后马上就是交叉口,增加了地面冲突风险。a5口更宽,脱离路径更顺畅,虽然多滑行一点距离,但整体地面运行更安全顺畅。”她快速回答。
赵师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说话,继续指挥。这算是对她思考的默许。
一天下来,刘糯宁站得腿脚发麻,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午休时,赵师傅果然拿过她的本子,一页页翻看。看到某些记录时,他会指出她理解偏差的地方;看到另一些时,则会反问:“你觉得这里有什么风险我没考虑到?”或者“如果是你,在这里会怎么发指令?为什么?”
讨论往往简短而犀利,直指核心。赵师傅不会轻易表扬,但对她那些结合了数据分析思维的观察和疑问,似乎并不排斥,有时甚至会多解释几句背后的运行考量或历史教训。
日复一日,刘糯宁逐渐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见习节奏。她的眼睛和耳朵重新变得像雷达一样敏锐,大脑在观察、记录、思考、回答之间高速切换。她开始能跟上赵师傅甚至其他席位的指挥思路,有时甚至能提前几秒预感到某个潜在的冲突需要调配。那些在后台学到的系统视角和风险模型,并没有让她变得犹豫,反而像给她装上了一套更精密的“态势感知插件”,让她在观察时能看到更多层次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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