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果核(1/2)
第一节:凄惶
柳林岭的太阳,仿佛被一层毛茸茸的灰色边缘所笼罩,宛如一件永远无法洗净的旧褂子,无精打采地悬挂在那连绵起伏的土黄色山梁之上。正值盛夏时节,山坳里弥漫着一股草木萎靡和泥土被暴晒后混合而成的、略带腥气的味道。山风也显得异常慵懒,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拂着那片稀稀拉拉的柳树林,树叶卷曲着,毫无生气,就连那蝉鸣都透露出一种有气无力的嘶哑。
这便是七十年代中期的景象,日子就如同山梁上那条被牛车碾压出的土路一般,漫长、颠簸,一眼望不到尽头,更难以见到什么明亮的景致。对于柳林岭的孩子们来说,饥饿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骨髓里,成为了一种无法抹去的记忆。那感觉就如同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无时无刻不在鞭笞着他们那瘦小的身躯。
山雀子在那几棵歪脖子老柳树上叫,一声接着一声,扯着嗓子,凄惶得紧,像是预见了什么不吉利,催命似的。那叫声尖利而急促,划破了午后沉闷的空气,让本就因暑热而昏昏欲睡的山坡,平添了几分焦躁与不安。
“幺妹!幺妹你咋了?你别吓唬三姐啊!”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利叫喊,猛地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靠近山边的一片长满野苋菜和灰灰条的坡地上,几个半大孩子呼啦一下围成了一个圈,脸上的汗水和惊恐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
圈心,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子,是李老根家最小的女娃,李幺妹。她才七岁,身子骨还没长开,瘦得像根豆芽菜。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衫子,那是姐姐们穿小了改给她的,袖口和下摆已经磨出了毛边。她赤着脚,脚趾头上还沾着新鲜的、带着草根气息的泥巴。此刻,她那张原本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小脸,憋成了骇人的紫红色,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偶尔传出一点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小鸡。她软塌塌地瘫在二姐李招娣的怀里,眼皮往上翻,露出大片吓人的眼白,只有几根稀疏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令人猝不及防。就在刚才,她还兴高采烈地在一丛刺莓中忙碌着,尽情享受着采摘那些红得发黑、汁水甜得发腻的野果子的乐趣。她吃得如此之急切,小嘴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就像一只正在拼命囤食的小仓鼠。
一旁的哥哥姐姐们见状,连忙出声提醒她慢点吃,可她却根本不理会,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仿佛生怕这些美味的野果子会被别人抢走似的。
然而,就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意外突然降临。由于吃得太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那拇指盖大小的果核,就这样顺着喉咙滑落了下去。更糟糕的是,这果核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气管口,让她瞬间无法呼吸。
“咋回事?幺妹咋啦?”大哥李铁柱听到动静,急忙扔下手中刚刚挖到的一小把苦菜,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来。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身材已经颇为高大,骨架也已经撑开,只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整个人瘦得像根麻秆一样。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常年吃不饱饭的菜色,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透露出作为长子的担当和焦灼。
“卡……卡住了!果核卡住了!”三姐李来弟惊恐地尖叫着,声音颤抖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身体也像被雷击中一样,不停地颤抖着,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只能用手慌乱地拍打着幺妹的后背,那“啪啪”的拍打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然而,这毫无章法的拍打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像是在为这脆弱的生命敲响丧钟。
二姐招娣虽然也被吓得不轻,但相比之下还算镇定一些。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发紫,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喊道:“让她吐出来!快!”
她一边说着,一边急忙伸出手,想要把手指伸进幺妹的嘴里去掏。可是,幺妹的身体在剧烈的挣扎中,牙关咬得死紧,根本无法撬开。招娣的手指刚刚碰到幺妹的牙齿,就被狠狠地硌了一下,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水!快给她灌点水!”
四哥李木根慌里慌张地解下腰间挂着的、用葫芦做成的水壶,哆嗦着拔掉木塞,将壶口对准幺妹的嘴。那点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山泉水,顺着幺妹紧闭的嘴角流下来,混着口水和泪水,濡湿了她破旧的衣襟,半点也没进到喉咙里去,反而让她呛得更厉害了。
幺妹的身子开始抽搐,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只离了水的鱼,在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那骇人的紫红色从脸上迅速蔓延到了脖子,甚至能看到脖颈上青筋暴起。她张着嘴,拼命想呼吸,可空气被那颗该死的果核死死堵在了外面,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与死神角力,却只换来更深的窒息。
“幺妹!我的幺妹啊!”招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把幺妹已经开始发凉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生命力渡过去一般。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哀鸣。
她这一哭,像是打开了闸门。围着的几个孩子,从最大的铁柱,到只比幺妹大一岁的五哥石蛋,全都跟着嚎啕起来。哭声在这荒僻的山坡上回荡,和着那凄惶的雀叫,搅得人心头发慌,连那毛茸茸的日头,似乎都又黯淡了几分,给这片山坡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没……没气了……”铁柱颤抖着手,探到幺妹鼻子底下,试了又试,那张菜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颤抖:“幺妹……幺妹嗝屁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孩子心上。
嗝屁了。在这柳林岭,在这缺医少药、人命比草贱的年月,孩子夭折不是什么稀罕事。淹死的、摔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每年山后的乱葬岗都要添几个小坟头,风一吹,荒草萋萋,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可事情真落到自己头上,落到这个天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哥哥姐姐叫得甜甜的、最小的妹妹身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是瞬间淹没了他们。
娘亲早早撒手去了,爹李老根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地里刨食,家里大大小小八个孩子,几乎是大的拉扯小的,泥里土里滚着长大。幺妹最小,是娘亲走前还在奶着的孩子,哥哥姐姐们有啥好吃的,哪怕是半块红薯干,总是紧着她,有啥重活累活,也尽量不让她伸手。她是这个贫寒之家唯一一点娇惯着的亮色,是这片苦涩土地上开出的一朵小小的、脆弱的花。
可现在,这点亮色,熄灭了。这朵花,蔫了。
哭声更响了,带着绝望。石蛋扑上来,抓着幺妹逐渐僵硬的小手,一遍遍地喊:“幺妹你醒醒!醒醒啊!我再也不抢你的刺莓了,我都给你!都给你吃!”他后悔得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小小的拳头发出“咚咚”的闷响。
招娣搂着妹妹已经冰凉的身体,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哑着嗓子哭喊:“娘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你把幺妹带走吧!带走吧!我们养不活她了啊……”她的哭喊在空旷的山野间飘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那山风呜咽着,像是在应和她的悲恸。
悲恸像无形的潮水,弥漫在这小小的山坡上。野苋菜和灰灰条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也在叹息。山雀子不知何时停止了啼叫,四下里只剩下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那穿过柳树林、变得阴飕飕的山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孩子的头顶,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孩子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无助,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李幺妹那毫无生气的身体,心中充满了悲痛和绝望。
他们知道,该回家了,该回去告诉爹这个噩耗了。可是,谁有勇气站起来,去面对那个沉默寡言、却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们身上的父亲呢?父亲一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为了孩子们辛勤劳作,他的期望和爱都倾注在这些孩子们身上。如今,李幺妹的离去,无疑是对父亲的沉重打击。
孩子们相互依偎着,默默地哭泣着。他们的哭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凄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悲伤所笼罩。就在这哭天抢地、一片混乱,所有人都以为李幺妹已经彻底“嗝屁”,连招娣都开始绝望地想着该怎么回去跟爹交代,该怎么用破草席裹了这小小的尸身埋到后山去的时候——
突然,李幺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怀里的那个小身子,猛地动了一下。
不是将死之人的抽搐,也不是神经性的痉挛,而是非常清晰的,一个激灵。就像一个沉睡的人被猛地惊醒。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突然间,人们惊异地发现,李幺妹那原本翻上去、只剩下骇人眼白的眼睛,竟然不知何时悄然落了下来。那黑溜溜的眼仁,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围在她面前的、一张张涕泪交加的脸。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它空茫而又陌生,仿佛与这片山野、这个年代,以及这悲恸的氛围都格格不入。那眼神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刚刚被投入了一颗来自遥远异处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无人能懂的涟漪。
在那古井般的眼眸中,看不到丝毫劫后余生的迷茫,也没有孩童应有的稚气,更不存在对亲人的依赖。有的,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般的平静,仿佛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是一个超然的旁观者,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
她小小的胸膛,开始缓慢而有力地起伏。一呼,一吸,节奏平稳得不像话。
她,在呼吸。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哥哥姐姐们惊骇得如同见了鬼魅的目光注视下,李幺妹,这个刚刚被判定为“嗝屁”了的七岁女娃,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自己从招娣的怀里,坐了起来。
她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擦脸上的泪痕,也不是去拥抱吓傻了的姐姐,而是揉了揉自己的喉咙,那里被果核卡过的地方,还留着一圈淡淡的红痕。她转动着那双过于黑亮、过于澄澈的眼睛,好奇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挨个打量着眼前这些陌生的、穿着破旧、满面泪痕的少年和孩童。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几颗滚落的、吃剩的野果子上。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开口了。
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沙哑的调子,不像她平日里软糯的乡音,倒像是某个异乡人刚学会本地话,还带着生硬的拐弯,字与字之间的衔接有些生涩。
她说:
“……饿。”
第二节:复生
那一个“饿”字,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轻轻地被投进了那结了冰的河面。然而,这看似不起眼的小石子,却像是拥有着巨大的力量一般,硬生生地在那坚硬的冰面上砸出了一个窟窿。
这个窟窿虽然不大,但却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寒意。那股从窟窿中冒出来的寒气,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幽灵,冰冷而刺骨,没有丝毫的生气。
原本围着的哥哥姐姐们,此刻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了原地。他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想要哭嚎,却发现那哭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卡在喉咙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让人感觉胸口一阵发闷。
而他们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来得及被风干,新的惊惧就像是恶魔一样,迅速地爬上了他们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这些惊惧让他们的面容变得扭曲,呈现出一种怪异而恐怖的模样。
山坡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也被冻结了。就连那原本应该吹拂着的微风,此刻也像是被吓得不敢动弹,静静地停滞在了原地。整个山坡上,除了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草木腥气,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和动静。这股腥气,原本只是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但现在却像是变成了一种毒药,令人作呕。
大哥铁柱张着嘴,忘了合上,下巴脱臼了一般。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坐起来的幺妹,那眼神不像看妹妹,倒像看山精鬼怪。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鬼……是鬼……幺妹的魂回来了……
三姐来弟胆子最小,吓得往后一缩,脚下一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指着幺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二姐招娣还保持着搂抱的姿势,手臂却僵在半空,怀里空了,心也好像跟着空了一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她看着幺妹坐起来,看着她那双陌生的眼睛,看着她那平静得可怕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比刚才确认妹妹死亡时还要害怕。死亡是终结,是已知的痛苦;而眼前这活过来的“东西”,是未知的,是深渊。
幺妹……活了?
可这活了的人,怎么看着……这么瘆人?
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个孩子,更不像个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没有见到亲人的依赖,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打量陌生环境的好奇。还有她那声音,那语调,古怪得很,根本不是柳林岭这边的口音,倒像是……戏文里唱的南边官话,却又生硬无比。
“幺……幺妹?”招娣试探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甚至不敢靠近,“你……你没事了?”
坐在地上的李幺妹,或者说,占据了李幺妹身子的那个“存在”,闻声转过目光,落在招娣脸上。那目光清凌凌的,像是能看透人心。她没有回答招娣的问题,而是再次舔了舔嘴唇,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清晰了些,但那异乡的调子也更明显了:
“饿。有吃的吗?”
吃的?哥哥姐姐们面面相觑。刚才摘的野果子,在慌乱中滚了一地,沾满了泥土。幺妹就是因为吃这个才……他们现在一看到那果子就心有余悸。
铁柱最先反应过来,他到底是大哥,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弯腰捡起一个相对干净的野果子,在满是补丁的裤子上擦了擦,迟疑地递过去:“幺妹,你……你还敢吃这个?”
“李幺妹”看了一眼那果子,没接,目光却越过铁柱,投向山坡更深处那些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眼神里闪过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光,像是嫌弃,又像是……在辨认什么。
“这个,不好。”她摇了摇头,说得理所当然,然后自己撑着地面,有些笨拙地站了起来。小小的身子晃了一下,似乎还不太适应这具年幼的身体。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打满补丁的蓝布衫子,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巴的赤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表情,彻底让周围的孩子们懵了。
这绝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幺妹!那个幺妹,胆小,爱哭,饿了会扯着姐姐的衣角哼哼,吃到个野果子能高兴半天。而不是现在这个,自己站起来,眼神陌生,说话古怪,连平日里嘴馋的刺莓都看不上的……“东西”。
“你……你不是幺妹!”五哥石蛋突然尖叫起来,他虽然年纪小,但听村里的老人讲过不少精怪故事。眼前这情形,由不得他不住那方面想。他吓得躲到铁柱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指着她,“你是山鬼!你占了幺妹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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