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果核(2/2)
乡下孩子,听多了老人讲的精怪故事。眼前这情形,由不得他们不往那方面想。
“李幺妹”听到“山鬼”二字,愣了一下,随即,那过于黑亮的眼仁里,竟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神色。但她没理会石蛋,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山坡东面那片更为茂密、也更为阴暗的老林子,用一种带着命令口吻的、与年龄不符的语气说:
“那边,有更好的。”
说完,她竟不再看哥哥姐姐们一眼,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自顾自朝那片老林子走去。
她的步子不算稳,甚至有些踉跄,像是还不习惯这具年幼的身体,但那方向却明确得很。
“幺妹!你去哪儿?那边去不得!”招娣急了,也顾不得害怕,冲上去想拉住她。那片老林子,连着老坟岗,平日里大人们都不让小孩子往那边去,说是邪性,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村里的老人说,那林子里的树,都吸了坟里的阴气,长得格外黑,连鸟叫都比别处凄凉。
她的手刚碰到“李幺妹”的胳膊,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道轻轻滑开了。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李幺妹”回过头,看了招娣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招娣心里猛地一寒,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我找吃的。”她说完,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铁柱咬咬牙,看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弟妹,又看了看那个走向老林子、背影决绝的小小身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责任感交织在一起。他哑着嗓子对弟妹们说:“你们……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我跟去看看!”
他不敢让弟妹们再跟过去,那边太邪门,眼前的“幺妹”更邪门。
铁柱壮着胆子,隔了十几步远,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个陌生的“妹妹”身后。他看着“李幺妹”走进老林子边缘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看着她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住,蹲下身,用手拨开厚厚的腐殖土层和落叶,从下面挖出几颗模样奇怪、颜色暗红的蘑菇,又在一丛不起眼的荆棘下,摘了几颗黑紫色、带着白色斑点的浆果。
铁柱看得心惊肉跳。那蘑菇他认得,村里老人说过,叫“鬼拍手”,颜色越是鲜艳,毒性越大,吃了会让人又哭又笑见阎王。那浆果更是没人敢碰,说是“阎王眼”,鸟都不吃,据说人吃了,心肝都会烂掉。
可“李幺妹”却像是认得这些东西,她甚至拿起一颗“阎王眼”,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嘴里,咀嚼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满足的神情。
铁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破旧的褂子。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打颤,牙齿也在咯咯作响。
这绝对不是他的妹妹李幺妹!
他的妹妹,可能真的在那个晌午,被那颗果核卡死了。
而现在活过来的,顶着幺妹皮囊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第三节:请神咒
那天,“李幺妹”是怎么回到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的,铁柱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像是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全是“幺妹”生吃毒蘑菇和阎王眼的画那天,“李幺妹”是怎么回到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的,铁柱已经记不太清了。记忆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过的山路,只剩下些泥泞的、模糊不清的印记。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每一步都陷下去,却感觉不到踏实。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腥气和泥土的湿意,可他感觉不到凉,也感觉不到热,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顺着骨头缝,一寸寸往上爬,最后盘踞在心口,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破旧的风箱在反复拉扯,一会儿是“幺妹”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捡起那颗色彩鲜艳的阎王眼,用两根小小的手指捏着,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那菌子在她嘴里被嚼碎时发出的“咯吱”声,仿佛就在他耳边。紧接着,又是她被果核卡住时,小脸涨成青紫,小手徒劳地抓着喉咙的样子。两种死亡的画面,一新一旧,一快一慢,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搅成了一锅黏稠的、令人作呕的粥。
而在这锅粥的中央,最让他恐惧的,是她那双眼睛。那不再是属于柳林岭那个爱笑、爱跟在身后撒娇的七岁女孩的眼睛了。那是一双黑溜溜的、深不见底的眼仁,里面没有孩童的天真,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那是一种绝对的、空旷的澄澈,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干净得让人心慌,冷得能映出人心里最深的恐惧。透过那双眼睛,铁柱觉得,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一个披着妹妹皮囊的、来自遥远未知之地的“什么东西”。
他像个提线木偶,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着,机械地迈动双腿。他领着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弟妹,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刚会走,一个个都哭肿了眼睛,脸上挂着泪痕和泥污,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哭声。他们跟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距离,仿佛那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一团会移动的、不祥的鬼火。山路在脚下延伸,可铁柱却觉得,他们不是在回家,而是在走向一个未知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家,在村子最西头,是个孤零零的院子,被一圈半人高的、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矮墙围着,墙头上长满了杂草。三间土坯房,像三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沉默地挤在一起。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混合着麦秸的黄泥,雨水冲刷的痕迹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疤。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被风和岁月啃噬得坑坑洼洼,在阳光下泛着枯黄的光,像一个过早秃顶的男人的脑袋,显得既可怜又萧索。
院子是泥土地,被踩得结结实实,裂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角落里,用几根木条和破席子搭着一个简陋的鸡棚,里面养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那是他们家唯一的财产,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孩子们最值钱的东西,指望着它下蛋,给最小的妹妹补充点营养。此刻,那只老母鸡正用爪子无意识地刨着地,发出“咕咕”的、单调的声音,对院子里这诡异的寂静毫无察觉。
“李幺妹”走到院子中央,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进屋里,也没有去看那只鸡。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望向远处那片笼罩在薄暮中的、黛青色的山峦。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被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可那轮廓却显得异常坚硬,没有丝毫柔软的弧度。
铁柱和弟妹们也停在了门口,谁也不敢再往前一步。他们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疏离。这个他们从小长大的家,这个充满了贫穷、辛酸,但也曾有过短暂温暖的地方,在这一刻,仿佛不再属于他们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不是泥土味,不是炊烟味,而是一种类似于庙堂里香灰和陈旧木头混合在一起的、冷清而庄严的气息。
“李幺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被安放在这破败院落里的神像。而铁柱他们,则成了闯入圣地的、不知所措的凡人。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准备将这个孤零零的院子,连同院子里的诡异与秘密,一同吞没。
爹李老根还没从地里回来。招娣和来弟战战兢兢地生火做饭,依旧是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糊糊。锅里的水开了,野菜叶子在里面沉浮,散发出一股青涩的苦味。她们把一碗糊糊端到“李幺妹”面前,她看了一眼,没动,只是说:“不顶饿。”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评判。那眼神扫过碗里清汤寡水的糊糊,就像在看一碗毫无价值的泥水。
然后,她就缩到了灶膛口那堆柴草里,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像是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影子被灶膛里微弱的火光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变形,像一只蛰伏的怪兽。
从那天起,柳林岭的夜,似乎就变得格外漫长,也格外不太平起来。
先是村东头的老光棍王老五。他夜里起来撒尿,迷迷糊糊走到院子外,月光下,他眼角余光瞥见老坟岗那边飘起了一件红衣裳。那红衣裳在月光底下晃晃悠悠的,没有脚,也没有头,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血色布帛,在坟包之间穿梭。王老五当时就吓软了腿,尿了一裤子,连滚爬回屋里,用被子蒙住头,哆嗦了一夜。第二天,人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逢人就说撞见鬼新娘了,那红衣裳,就是百年前投井自尽的张家闺女的嫁衣。
没过两天,村中央那口养活了大半个村子人的老井,半夜里突然传出呜咽声。那声音细细的,幽幽的,像是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在哭,哭声绕着井沿打转,听得人头皮发麻。有几个胆大的后生结伴去打水,白天还好,井水清冽。可一到晚上,那井水就透着一股子阴寒,打上来的时候,水面上还飘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雾。更邪门的是,连着两天,打上来的水桶里都带着几缕黑色的、像是头发丝的东西。这事一传开,没人敢再晚上去井边了。家家户户白天储满水,一到晚上就紧闭门窗。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有人说夜里听见自家院门被拍得啪啪响,开门却不见人影,只有一阵阴风吹过。还有人说看见一个黑影在村里溜达,那黑影又瘦又小,像个孩子,但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一股无形的恐慌,像山里的瘴气一样,悄悄在柳林岭弥漫开来。人们天黑就关门闭户,连狗叫声都少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给罩住了。
而这一切诡异的源头,似乎都隐隐约约指向了李老根家那个“死而复生”的小女娃。
李幺妹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跟着哥哥姐姐们上山挖野菜,也不像以前那样怯生生地躲在人后。她大部分时间就待在家里,或者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那条通往山外、蜿蜒如蛇的小路发呆,那眼神深邃得不像个七岁的孩子。或者,就蹲在冰冷的灶膛前。
她蹲在灶前的样子,最是让人心里发毛。
夜深人静,家里其他人都睡下了(哥哥姐姐们现在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她睡,甚至几个小的挤在一张床上,也不敢靠近她),她就会悄悄爬起来,摸到灶房。也不点灯,就借着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捡起那根烧火用的、一头焦黑的木棍,在落满柴灰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画。
开始没人注意,直到有一天,老四木根起夜,迷迷糊糊看到灶房有黑影晃动,还以为是黄鼠狼偷鸡。他抄起靠在墙边的扁担,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想给那畜生一下。可当他从门缝里看清里面的情形时,吓得尿了半裤子,手里的扁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只见幺妹披散着头发(她以前总是扎着两个羊角辫,整整齐齐的),蹲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烧火棍在地上划拉着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图案。那图案复杂得很,既不像字,也不像画,线条盘旋交错,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仿佛是某种活物,在柴灰上蠕动。
木根连滚带爬叫醒了铁柱和招娣。兄妹几个扒在门缝边,心惊胆战地偷看。月光下,幺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神专注得吓人,对着那空荡荡、黑黢黢的灶膛,用一种低沉而模糊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喃喃自语:
“别急……就快了……”
“……等月亮圆了……圆了……”
“……就能把您……接回来了……”
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冰碴子似的,扎得人骨头缝都疼。她在跟谁说话?接谁回来?灶膛里除了冷灰,什么都没有啊!
铁柱死死捂住嘴,才没叫出声。他看得真切,幺妹画那些鬼画符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滞了,有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在弥漫,连烛火都缩成了一小团,不敢跳动。
最骇人的,还是几天后。
村里唯一识字、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被李老根偷偷请到了家里。李老根这个闷葫芦,再迟钝也觉出小女儿的不对劲了。她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家里的东西她几乎不碰),眼神诡异,加上村里风言风语,他怕得不行。他怕这“东西”害了自己的娃,更怕给村里招来更大的灾祸。他思来想去,只能求最有学问的老支书来看看。
老支书姓张,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人时总喜欢眯着眼。他跟着李老根进了院子,就感觉一股阴气扑面而来,明明是夏天,院里却凉飕飕的。
他被铁柱引到灶房门口。他没敢惊动里面蹲着的“李幺妹”,只就着昏暗的光线,眯着眼,仔细辨认地上那些已经被幺妹用脚抹掉大半、但还残留着痕迹的“鬼画符”。
看着看着,老支书的脸色就变了。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他扶着门框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老花镜滑到了鼻尖都顾不上扶,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这是……”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
“老支书,这……这是啥啊?是啥邪祟的记号不?”李老根带着哭腔问,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此刻满是惶恐。
老支书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骇,他指着地上那些残存的痕迹,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这……这不是邪祟的记号……这、这像是……是字啊!”
“字?”李老根和铁柱都愣住了。幺妹才七岁,一天学没上过,她怎么会写字?
“不是……不是咱们现在用的字……”老支书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
“这……这像是……我年轻时候,在一本破旧的县志上见过……古书上说的……失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请神咒》!”
“请神咒?”李老根和铁柱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
“就是……就是请神上身的咒语!”老支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可这不是请山神土地的……这是……这是请那些……那些早就没人敢请的……大东西的咒啊!”
灶房里,刚刚画完最后一笔的“李幺妹”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缓缓抬起头,转向门缝的方向,黑溜溜的眼仁在阴影里,亮得瘆人,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老支书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处迅速升腾起来,如同一股冰冷的洪流,径直冲向他的头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推动。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仿佛被恐惧撕裂了一般,带着无尽的惊恐:“她……她要请的……可不是咱们这山旮旯里……那些寻常的山野神灵啊……”
他的话语在空中回荡,却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久久不散。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穿堂风猛地刮过空寂的灶房,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席卷而过。
风势异常猛烈,吹得地上的柴灰像被惊扰的蜂群一样,打着旋儿扬起。柴灰在空中飞舞,形成了一片灰色的烟雾,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那呜呜作响的风声,在这寂静的灶房中显得格外诡异。它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像呜咽的新媳妇,时而像叹息的红嫁衣,让人毛骨悚然。
这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来自遥远的老坟岗,带着无尽的哀怨和凄凉。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汇聚到了这间小小的、阴冷的灶房里,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恐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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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