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慈悲渡厄(1/2)
第一节 空山梵音
那一夜,李家小院里的油灯燃尽了最后一滴灯油,在黑暗中熄灭。但那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空碗里的野菜糊糊,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消失殆尽。那看不见的“食客”仿佛吃饱了,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然而,它留下的存在感,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李家所有人的脊梁上。
李老根一夜未眠。他蹲在堂屋的门槛上,像一尊被风霜侵蚀的石像,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他才缓缓站起身。他的背影比昨日更加佝偻,仿佛一夜之间,又被岁月压弯了几分。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扛起锄头,再次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家。
白天的李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恐惧并未消散,而是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心照不宣的禁忌。孩子们不再打闹,大人们不再交谈。每个人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都压着嗓子,仿佛生怕惊扰了那个潜伏在家中的无形存在。
而这一切的源头,“李幺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画那些令人不安的符文,也不再哼唱那古老晦涩的调子。天一亮,她就起了床,自己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根旧布条扎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咕咚咕咚喝下,然后拿起墙角那个破旧的背篓和一把小镰刀。
“二姐,我上山了。”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丝异乡的调子,但语气却轻快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点孩童应有的、清脆的活力。
招娣正在灶房里收拾昨晚的碗筷,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僵。她回头,看到“李幺妹”站在晨光里,小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天真与沉静的表情。阳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些许昨夜的阴森,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七岁孩子了。
“幺……幺妹,”招娣的声音干涩,“你……又要去东边那片林子?”
“不,”她摇了摇头,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今天去西山。西山的阳坡上,蕨菜嫩,还有地衣,雨后都长出来了。”
说完,她不等招娣再说什么,便背着那个比她身子还宽的背篓,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村西的小道走去。
铁柱三兄弟正在院里劈柴,看到这一幕,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面面相觑。
“哥,她……她今天好像……不太一样?”木根小声说,语气里满是困惑。
铁柱皱着眉,死死盯着那个远去的小小背影。是的,不一样了。没有那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诡异,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气。就像一株在阴暗中生长了许久的植物,突然被移到了阳光下,努力地舒展着叶片。
可这正常,反而更不正常。
“跟上!”铁柱压低声音,命令道,“还是老样子,远远跟着!我倒要看看,她今天又要搞什么名堂!”
兄弟三人放下斧头,悄悄地跟了上去。
今天的“李幺妹”没有去那片阴森的老林,而是选择了西山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坡。这里阳光明媚,草木繁茂,是村里人常来挖野菜、捡柴火的地方。
她熟练地穿梭在灌木丛中,小镰刀在她手中上下翻飞,动作精准而高效。她不是胡乱地砍伐,而是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农,精准地找到那些最鲜嫩的蕨菜、最肥厚的地衣。不一会儿,她的背篓里就铺了满满一层绿意。
铁柱三兄弟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那个能与鬼神沟通的“怪物”吗?这分明就是一个勤劳能干、甚至有些过于能干的小丫头!
更让他们惊讶的还在后面。
“李幺妹”采满了半篓野菜后,并没有停下。她将背篓放在一处隐蔽的石缝里,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根用细麻绳和磨尖的铁丝做成的简易套索。她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潜入一片草丛茂密的地方。
铁柱他们知道,那里是野兔和山鸡经常出没的地方。
只见她观察了一下地面上的痕迹,然后熟练地将套索布置在一个兔洞的必经之路上,用细土和落叶巧妙地伪装好。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离开,而是蹲在不远处,屏息凝神,像一只极有耐心的猎豹。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铁柱他们以为她要放弃时,草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一只灰色的野兔警惕地探出脑袋,嗅了嗅空气,然后蹦跳着朝着陷阱跑去。
“李幺妹”的手猛地一拉!
套索瞬间收紧,那只肥硕的野兔被牢牢地套住了后腿,拼命地挣扎着。
“李幺妹”立刻冲了上去,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害怕,眼神冷静得不像个孩子。她迅速地按住挣扎的野兔,然后用一种奇异的、快得看不清的手法,在野兔的脖颈处轻轻一捏。
野兔的挣扎戛然而止,身体软了下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铁柱三兄弟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跟着爹打过猎,知道要制服一只拼命挣扎的野兔有多难,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七岁的女娃。她那一下,精准地掐断了兔子的颈骨,一击毙命,没有让兔子承受多余的痛苦。
这手法,这胆量,这冷静……绝不是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
“李幺妹”将死去的野兔放进背篓,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或残忍,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平静。她甚至双手合十,对着野兔的方向,低低地念了一句什么。
风吹过,铁柱隐约听到几个字:“……谢你赠食,来世莫入此道……”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是什么意思?感谢兔子赐予食物?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寺庙里和尚念的经文?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铁柱三兄弟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李幺妹”并没有立刻回家。她背着背篓,继续向山上走去。她来到一处悬崖边,下面是湍急的溪流。她从背篓里拿出那只已经死去的野兔,却没有丝毫要带回家煮食的意思。
她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悬崖边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被杂草掩盖的土堆,像是一个小小的坟包,但更像是野兽的巢穴。
她走过去,轻轻拨开杂草,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浓烈的、野兽的腥臊味从洞里传出来。
“李幺妹”却毫不在意。她将那只野兔,整只地放在了洞口。
然后,她蹲下身,对着洞口,用那古怪的调子,轻声呼唤起来。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安抚。
“出来吧……我知道你饿了……你的腿伤,该换药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铁柱三兄弟躲在远处,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知道,那洞里住的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可能是豺狼,也可能是更厉害的东西。村里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她竟然主动送上门去?
就在他们以为“李幺妹”疯了的时候,洞口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一个毛茸茸的、巨大的头颅,从洞里缓缓探了出来。
那是一头狼!
一头体型硕大、毛色灰黑的孤狼!它的眼神凶狠而警惕,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露出雪白的獠牙。
铁柱三兄弟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们认得这头狼!它就是最近在村子里游荡,叼走过好几家鸡鸭的那头恶狼!村里组织过好几次围捕,都没能抓住它!
然而,面对这头凶恶的孤狼,“李幺妹”却毫无惧色。她依旧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它,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悲悯。
“别怕,”她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你的腿,还在疼吗?”
那头孤狼的咆哮声渐渐小了下去。它警惕地看着“李幺妹”,又看了看洞口的野兔,眼神中凶狠与挣扎交织。它的后腿似乎确实受了伤,站立时有些不稳。
“李幺妹”缓缓地伸出手,不是去摸狼,而是从自己破旧的衣角上,撕下一条布。那布条上,似乎沾染着一些草药的绿色汁液。
“我给你带了药。”她说。
孤狼死死地盯着她,喉咙里的威胁声没有停止,但它也没有立刻退回洞里。
一人一狼,就这样在悬崖边对峙着。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却又带着某种神圣感的画面。
许久,那头孤狼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它没有去吃那只野兔,而是拖着受伤的后腿,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试探性地向“李幺妹”挪动了一步。
“李幺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欣慰的笑容。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头凶猛的野兽,卸下所有的防备。
而在不远处,铁柱三兄弟已经完全看傻了。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的妹妹,不是被邪祟附身了吗?她不应该是在山里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吗?为什么……为什么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在山间修行、与万物沟通的……得道高人?
不,不对。
铁柱猛地摇了摇头。他想起了昨夜那空碗里的糊糊,想起了老支书惊恐的脸,想起了那老槐树洞的阴风。
这一切,都无法用“高人”来解释。
她身上,同时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一种是慈悲、是平和、是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的圣洁;另一种,则是冰冷、是诡异、是触碰禁忌的邪异。
这两种气质,矛盾地、却又诡异地统一在了李幺妹这具小小的身体里。
她到底是谁?
或者说,占据着这具身体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铁柱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比恐惧更深沉的东西——迷茫。
他看着那个在悬崖边,小心翼翼地为孤狼包扎伤口的小小身影,看着那头凶猛的狼温顺地低下头颅,任由她摆布。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一刻,她看起来真的像一尊普度众生的……菩萨。
可菩萨,会请鬼魂回家吃饭吗?
第二节 渡厄之宴
当“李幺妹”背着满满一背篓的野菜和那只已经被处理干净的野兔回到李家小院时,已是午后。
她的小脸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但那双黑亮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满足和喜悦。她将背篓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爹!大哥!二姐!你们看!”
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雀跃的语气喊道,像一个在外面得了宝贝、急于向家人炫耀的孩子。
院里的人都被这声清脆的呼喊惊得一愣。李老根不知何时已经从地里回来了,正坐在屋檐下发呆。招娣和来弟在灶房里忙碌,铁柱三兄弟则无精打采地劈着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背篓上。
满满一篓鲜嫩的蕨菜和地衣,足够一家人吃上好几天。而在最上面,躺着一只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野兔,没有一丝血污,内脏也已经被掏空。
对于常年食不果腹的李家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了这只兔子,他们就能好好吃一顿肉,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一时间,院子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喜悦、惊奇、恐惧、困惑……种种情绪在每个人脸上交织。
“这……这是你打的?”招娣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走出灶房,声音颤抖地问。
“嗯!”“李幺妹”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自豪,“我在西山找到的!二姐,今晚我们吃肉吧!我教你一种做法,放了山里的香料,特别好吃!”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和对家人的关爱,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大人,一个体贴的女儿和妹妹。
招娣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眼神,这语气,像极了记忆中那个还没出事前的、虽然胆小却很黏人的幺妹。
难道……难道她真的变好了?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昨夜那空碗里消失的模糊画面无情地击碎了。
“爹,”铁柱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背篓里的兔子,又看了一眼“李幺妹”,眼神复杂,“这兔子……”
李老根一直沉默着,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兔子,仿佛要从上面看出什么花来。他没有回答铁柱的话,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李幺妹”面前。
他蹲下身,与女儿平视。这是“活”过来之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主动地看她。
“幺妹,”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跟谁学的这些?”
“李幺妹”眨了眨眼,似乎没明白爹的意思。“学什么?打猎吗?我……我就是会呀。”她歪着头,想了想,又说,“好像……以前就会。”
“以前?”李老根追问。
“嗯,”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迷茫,“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山,也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带着一种孩童的天真,却又透露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李老根的心猛地一沉。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儿,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惧。但这种恐惧,又和之前单纯的恐惧不同,里面掺杂了太多的困惑和无力。
他缓缓地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摸摸女儿的头。可当他的手快要触碰到那乌黑的头发时,却停在了半空中,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怕了。他怕触碰到那具小小的身体,会感受到一种不属于他女儿的、冰冷而陌生的灵魂。
“……招娣,”他站起身,背过身去,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把兔子……煮了吧。让孩子们……吃顿好的。”
说完,他便走回屋檐下,重新坐下,拿起那早已熄灭的旱烟袋,机械地往里填着烟丝,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晚饭的气氛,比昨夜更加诡异。
灶房里,招娣按照“李幺妹”的指点,将兔肉切块,用一种从山里采来的、带着辛辣气味的叶子腌制,然后和野蘑菇、土豆一起放进大锅里炖。
浓郁的肉香,很快就飘满了整个小院。这香味,对于常年闻着野菜味的李家孩子们来说,是致命的诱惑。木根和石蛋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灶房的方向。
然而,谁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李幺妹”又说了那句话。
“二姐,今晚,多煮一个人的饭。”
依旧是那平静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招娣拿着勺子的手一抖,差点把锅里的汤洒出来。她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李幺妹”。
“幺妹,你……”
“二姐,照我说的做。”“李幺妹”打断了她,她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他……饿了很久了。”
招娣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明白了,昨晚不是偶然,也不是幻觉。那个“东西”,真的被她请回来了,而且,还要一直“住”下去。
她不敢违抗,只能颤抖着,多盛了一碗兔肉汤。
晚饭摆上桌。依旧是那张破旧的矮脚桌,但今晚的桌上,却多了一道难得的荤菜。
八个人,九副碗筷。
“李幺妹”依旧坐在那个靠门的位置,旁边是那个空着的位置,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
“爹,大哥,二姐,吃吧。”“李幺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兔腿肉,放进了李老根的碗里。
李老根身体一僵,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兔肉,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迟迟没有动筷子。
“李幺妹”又给招娣、铁柱、来弟每个人都夹了一块肉,最后才给自己夹了一小块。
“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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