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山外云(2/2)
“给……媳妇。”他说,声音有些发飘。
“真是好男人。”老板娘把药装进袋子,“按时吃,能治好的。”
能治好的。他攥着药袋,走在回工棚的路上,秋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着旋。他仿佛看见李秋月坐在炕沿上,接过药瓶,对着他笑,眼睛弯得像月牙,手腕上的银镯子叮铃作响。
回到工棚,他把药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用布包好。旁边的工友凑过来看:“买这么多药?你病了?”
“不是。”他把药藏进床板缝,“给别人带的。”
工友撇撇嘴,没再问。
入冬时,工地停工了。他拿着结算的工资,一共两千三百块,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工头问他要不要跟着去下一个工地,在南方,冬天不冷。
“不去。”他说,“我要回家。”
回家的路比来时长了很多。他坐了拖拉机,又换乘长途汽车,最后在县城租了辆自行车,往山里骑。
雪下得很大,山路被积雪覆盖,车轮打滑,他摔了好几次,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钻心。可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药和钱,生怕弄丢了。
快到村口时,他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蹲在路边的石头上哭。走近了才发现是刘佳琪,头发剪短了,脸上有新的伤痕,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在里面哇哇大哭。
“大山?”她看见他,眼睛突然亮了,随即又黯淡下去,“你回来了。”
“嗯。”他没停,继续往前骑。
“你男人呢?”他听见她在身后喊,声音嘶哑,“他上个月在矿上出事了,死了!”
他的车把晃了晃,差点摔下去。
“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快生了……”她的哭声追上来,“大山,你帮帮我吧……”
他没回头,用力蹬着自行车,把哭声和风雪远远甩在身后。
回到村子时,已是深夜。雪覆盖了屋顶和田野,一片白茫茫的,像谁撒了把盐。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积雪“哗啦”一声落下来,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院子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冰棱。他走到树下,摸了摸埋着老黄狗的地方,积雪下面硬硬的,大概是树根长得更粗了。
堂屋的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落满了灰尘,蛛网结得密密麻麻。他摸黑找到炕洞,掏出那只红布包,打开一看,两只银镯子静静地躺在里面,蒙了层灰。
他把新买回来的药放在炕沿上,又把那两千多块钱放在旁边。钱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皱巴巴的,却很整齐。
做完这些,他走到灶房,想烧点热水。掀开锅盖,里面落满了老鼠屎。他苦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
路过李秋月的坟地时,他停下了。坟堆被雪覆盖着,插在上面的松枝早就枯了,只剩下根光秃秃的杆子。他蹲下去,用手扒开积雪,露出下面的黄土。
“我回来了。”他对着坟堆说,生音被风雪吞没,“药给你买来了,钱也带来了。”
“医生说能治好的。”
“我不赌了,也不喝酒了。”
“我在山外挣了钱,以后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疯子。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把他变成了个雪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把那只没断的银镯子放在坟前,用石头压住。断了的那只,他揣回了怀里。
“我走了。”他说,“等开春,我再来看你。”
转身往山外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雪还在下,山路被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积雪填满,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许去南方的工地,或许去更远的地方。怀里的半截银镯子硌着心口,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错,提醒着那个永远等不到他回头的人。
山外的云很低,压在远处的树梢上,灰蒙蒙的,像谁没哭干的眼泪。他想起李秋月总说,山外的云是自由的,能飘到想去的地方。
现在,他也成了一片云,飘着,荡着,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这世上最悲伤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当你终于想回头时,却发现早已没了路,没了人,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漫长的余生,在回忆的苦海里,慢慢熬,慢慢等,直到变成一抔黄土,和那些破碎的念想一起,埋进这深山里,再也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