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断齿的木梳(2/2)

大山还在院里打骂佳琪,污言秽语像冰雹似的砸下来。秋月想起昨天在溪边洗衣服,听见两个矿上的工人说,佳琪男人出事前,托人给她带了封信,说要跟她离婚,娶矿上那个做饭的寡妇。佳琪拿到信后,当着送信人的面就烧了,笑着说他骗我的。

够了。秋月站起身,走到院里时,大山正揪着佳琪的头发往墙上撞。她拿起扁担,往大山腿上抽了一下,要打出去打,别脏了我的地。

扁担上还沾着溪边的泥,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山疼得嗷嗷叫,松开手踉跄着后退,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个丧门星敢打我?

秋月没说话,又往他腿上抽了一下。这次用了力气,扁担断成了两截,像去年冬天冻裂的犁杆。大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腿直哼哼,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佳琪趁机爬起来,红围巾都没顾上捡,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她的蓝布褂子被撕破了,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的是烟烫的,有的是棍打的,像幅丑陋的画。

秋月把断成两截的扁担扔在地上,转身回屋。灶房的豁口碗里,老黄狗正舔着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糊,尾巴摇得欢实。她摸出藏在炕席下的半块窝头,掰了一半扔给狗,自己拿着另一半,慢慢嚼着。

窝头早就干硬了,硌得牙床生疼。秋月想起小时候,娘总把新蒸的窝头给她,自己啃那些干硬的。娘说:人要像地里的庄稼,先扎根,再结果。可她这根,早就被大山的赌瘾和拳头,刨得稀巴烂了。

大山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屋,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地叫疼。他看见秋月手里的窝头,突然伸出手:给我!

秋月把窝头往狗嘴里一塞,老黄狗叼着窝头,摇着尾巴跑了。大山气得直骂,却没力气再起来抢,只能眼睁睁看着狗把最后一点吃的叼走。

日头爬到头顶时,秋月把那包被大山扔掉的钱捡了回来。二十块钱沾了泥,皱巴巴的,像被揉过的废纸。她把钱展开,放在灶台上晾干,又把那半包水果糖捡起来,一颗一颗地塞进兜里——王婶家的小孙子总来讨糖吃,那孩子跟她夭折的娃长得有几分像。

大山在炕上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像头老母猪。秋月拿出那把断齿的木梳,坐在门槛上,对着太阳梳头发。阳光照在头发上,白花花的一片,晃得人眼睛疼。她梳得很慢,梳齿勾住白发时,就停下来,用手慢慢解开,像在解一个解不开的结。

院门口的红围巾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像团燃烧的火,却暖不了谁。秋月看着围巾,突然想起佳琪脖子上的红痕,想起大山溃烂的伤口,想起矿下那个永远挖不出来的男人,想起自己后颈那道褐色的疤。

这些人,这些事,像缠绕在一起的藤,勒得彼此喘不过气,却谁也离不开谁,只能在这深山里,烂成一摊泥。

夕阳西下时,秋月把晾干的二十块钱叠好,塞进刘佳琪留在门槛缝里的布包里。她知道佳琪会回来拿,就像知道大山醒了还会去赌,就像知道这断齿的木梳,还得继续梳那些白花花的头发。

老黄狗趴在灶门前打盹,尾巴偶尔扫过秋月的裤脚。她拿起断成两截的扁担,走到院里,用绳子把两截捆在一起,虽然歪歪扭扭的,却还能挑水。就像这日子,碎了,拼起来,还能过,只是再也直不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时,大山醒了,骂骂咧咧地要找酒喝。秋月没理他,把那把断齿的木梳放在窗台上,月光照在断齿处,像落了层霜。她躺在炕的这头,听着大山在那头翻来覆去地哼唧,听着院外的风声呜呜地叫,像谁在哭,又像谁在笑。

后半夜,秋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漏雨的屋顶上,滴滴答答的,像在数着什么。秋月摸了摸枕头下,木梳不在了,大概是被大山拿去垫了桌脚,或者扔进了灶膛。她没去找,只是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后颈那道疤。

天亮时,雨停了。秋月起身往灶房走,看见老黄狗叼着那把断齿的木梳,放在门槛上,梳齿上还沾着几根灰白的头发。她弯腰捡起木梳,对着晨光看了看,断口处的毛刺被狗舔得光滑了些,像被岁月磨平的棱角。

远处传来了开山的炮声,比前几天更响了,震得屋顶的土簌簌往下掉。秋月知道,矿山又开始挖了,这山迟早要被掏空,这山沟里的一切,包括她,包括大山,包括刘佳琪,都会像这断齿的木梳,被遗忘在某个角落,没人记得,也没人在乎。

她拿起木梳,慢慢梳着头发,梳齿划过头皮,有点疼,却让人清醒。梳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髻,用根粗粗的红绳系住——红绳是佳琪掉的,她捡起来洗干净了,没想到还能用。

灶房的水缸满了,是佳琪凌晨来挑的。秋月舀了瓢水,倒进锅里,想烧点热水喝。火石擦了几下就着了,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的响声,像在说些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清。

大山还在炕上睡,嘴角挂着笑,大概是梦见赢钱了。秋月坐在灶门前,看着火苗忽明忽暗,手里摩挲着那把断齿的木梳,梳齿硌着掌心,像握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窗台上,亮得晃眼。秋月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跟昨天,跟前天,跟过去的十年一样,没什么不同,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就像这深山里的石头,沉默,坚硬,等着被岁月磨成粉,风一吹,就散了,什么也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