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灶台上的油灯忽然晃(2/2)

“弄完了?”大山抬头瞥了她一眼,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在地上,“把筐子倒到西屋去,然后去做饭。佳琪说想吃你做的贴饼子。”

李秋月把红薯倒进西屋的缸里,转身往厨房走。厨房案板上放着块腊肉,油光锃亮的,她认得那是村东头王屠户家的肉,昨天她去买盐时,看见王屠户挂在钩子上,要卖五块钱一斤。家里的钱连买盐都不够了,大山却把肉卖给了刘佳琪。

她和面的时候,刘佳琪走进来,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秋月姐,你说我要是怀了大山的娃,该叫啥名好?”

李秋月的手顿了一下,面团上留下个深深的指印。她没回头:“不知道。”

“我想叫他小石头,”刘佳琪自顾自地说,伸手摸了摸肚子,“跟大山一个性子,壮实。”她走到李秋月身边,突然压低声音,“大山说,等我生了娃,就让你走。这房子,还有他攒的钱,都给我们娘俩。”

李秋月手里的擀面杖“啪”地掉在地上。她看着案板上那块腊肉,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在山里套着只野兔子,烧了满满一锅,非要让她多吃点,说她太瘦了。那时锅里飘着的肉香,和现在厨房里的腊肉味,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味。

“他还说,”刘佳琪拿起块腊肉,用指甲刮着上面的油,“你那点嫁妆,他早就托人去镇上换了钱,给我买了支银簪子。就是我头上这支,好看不?”

李秋月弯腰去捡擀面杖,手指触到冰凉的地面时,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从窗棂透进来的晨光里,那影子瘦得像根柴火,仿佛风一吹就会断。她慢慢直起身,手里攥着擀面杖,转身看着刘佳琪。

刘佳琪被她看得有点发怵,往后退了一步:“你看我干啥?”

李秋月没说话,转身往灶台那边走。她往锅里添了水,等水开了,把那个用布包着的粗瓷碗放进锅里。水汽再次弥漫开来,她站在雾气里,听见外面传来大山的喊声:“饭好了没?老子饿了!”

贴饼子的香味飘出来时,李秋月把锅里的碗捞出来,用布包好放进篮子里。她走到门口,看见大山和刘佳琪还坐在屋檐下,瓦罐里的钱少了大半,大山的脸涨得通红,正骂骂咧咧地甩着牌。

“我走了。”李秋月说。

大山头也没抬:“滚吧,下午再来把剩下的红薯拾掇完。”

刘佳琪笑着朝她挥挥手,手腕上的银镯子晃出细碎的光。那镯子李秋月也认得,是她妈给她的陪嫁,去年被大山拿去当了,说是要去翻本。

走出刘佳琪家的院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李秋月提着篮子慢慢往家走。篮子里的碗还带着温度,她摸了摸,碗沿的缺口硌着手心,像块磨人的石头。

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她停下来。树皮上还留着模糊的刻痕,是刚嫁过来那年,她和大山一起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挨在一起。那时的天好像比现在蓝,风里飘着槐花的香味,大山说要在这里盖座新瓦房,四面都开窗,让她坐在炕上就能看见远处的山。

现在那片地基还空着,去年大山把准备盖房的木料都卖了,说是手气好,能赢回一座金山。结果输得精光,回来就把她的陪嫁箱子砸了,说她是丧门星。

李秋月靠着老槐树慢慢滑坐在雪地里,篮子放在腿上。她打开布包,拿出那只粗瓷碗。碗里还留着点玉米糊糊的残渣,她用手指刮下来,放进嘴里,没什么味道,只有点淡淡的焦糊味。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村里的娃在雪地里疯跑。李秋月抬头往山上看,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她想起小时候,爹还在的时候,总带着她上山采药。爹说山里的东西都认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东西。

那时她信,现在也信。只是人好像不一样,你对他好,他不一定对你好,甚至会反过来咬你一口。

日头爬到头顶时,李秋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她提着篮子往家走,脚步比来时稳当些。快到门口时,看见张老五正往墙上贴寻羊启事,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要是抓住偷羊的,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李秋月低头看了看篮子里的碗,忽然笑了笑。她推开院门,把篮子放在灶台上,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她没什么可带的,只有几件打了补丁的衣裳,还有娘给她的那块绣着并蒂莲的方巾,被她藏在枕头套里,大山一直没发现。

收拾完东西,她走到炕边,掀开炕席,从底下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几年偷偷攒下的几块钱,藏在鞋底里,大山搜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她把钱揣进怀里,又看了看这个住了五年的屋子。

墙上贴着的红双喜早就褪色了,被烟熏得发黄。房梁上挂着的玉米串还剩下几穗,干瘪瘪的,像串没用的骨头。灶膛里的余烬彻底凉透了,结着层薄薄的白霜。

李秋月最后看了一眼炕上大山的铺盖,那床打了补丁的棉被,还是她嫁过来那年,娘家送的陪嫁。她走过去,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然后转身走出屋门。

关院门的时候,她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响动,大概是大山回来了。她没回头,沿着门前的小路慢慢往山上走。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像首单调的歌。

走到半山腰时,她停下来,回头往村里看。刘佳琪家的烟囱正冒着烟,她家的烟囱也冒着烟,大概是大山在煮她早上剩下的玉米糊糊。阳光照在雪地上,把整个村子都镀成了金色,看起来暖和又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李秋月转回头,继续往山上走。篮子里的粗瓷碗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回头了。山风吹过来,掀起她的灰头巾,露出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在阳光下像条发亮的线。

远处的山连绵起伏,覆盖着厚厚的雪,像沉睡的巨兽。李秋月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松针和雪的味道,干净又清冷。她提着篮子,一步一步往上走,脚印留在雪地上,很快又被风吹来的雪粒填满,好像从来没有人走过一样。

灶膛里的余烬终于彻底熄灭了,屋里冷下来,只有炕角的破棉絮还留着点人的温度。大山醒来时,看见空荡荡的屋子,骂了句“死婆娘”,然后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半瓶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他没看见灶台上的粗瓷碗,也没看见炕席下那个空了的布包。窗外的阳光正好,他想,等会儿再去刘佳琪家,昨儿输的钱,今儿一定能赢回来。至于李秋月,她还能去哪?山里的女人,离了男人,连只兔子都不如。

他不知道,此刻的李秋月正站在山顶,看着远处的云慢慢飘过来,像一样,软乎乎的。她把怀里的方巾拿出来,展开,并蒂莲的颜色已经淡了,但针脚还是看得清楚。风把方巾吹得猎猎作响,她笑了笑,把方巾往天上一扬。

方巾像只白鸟,乘着风,往远处的山谷飞去,很快就变成了个小小的白点,然后消失在茫茫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