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山径残雪(2/2)
李秋月走了整整一天。雪在中午停了,太阳出来时,雪地里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渴了就抓把雪塞进嘴里,饿了就啃口发霉的饼干,嘴里又苦又涩,像吞了黄连。
傍晚时分,她终于听见了水声。黑水河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光,河面上结着层薄冰,几只水鸟贴着冰面飞过,留下细碎的涟漪。岸边停着只破旧的木船,船桨上结着冰碴,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用了。
她刚要往河边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大山正顺着她的脚印追过来,手里攥着根碗口粗的木棍,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你想跑?”大山的声音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带着喘不上气的暴怒,“老子打死你这个贱货!”
李秋月转身就往木船跑,棉衣的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只笨拙的鸟。她的脚踩在冰面上,发出危险的咯吱声,好几次差点滑倒。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山的咒骂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背上。
她跳上木船时,船身猛地一晃。她慌乱地去抓船桨,手指却被冰碴冻得发僵。大山已经追到岸边,手里的木棍狠狠砸过来,擦着她的耳朵落在船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以为你跑得了?”大山狞笑着往船上跳,“老子告诉你,就算你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李秋月抓起船桨,用尽全身力气往他身上砸去。船桨带着冰碴子落在大山的胳膊上,他疼得嗷嗷叫,却没停住脚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棉袄领子。
“松开!”李秋月拼命挣扎,布包从怀里掉出来,里面的衣裳散落在船上,露出那只粗瓷碗。碗沿的缺口在夕阳下闪着光,像颗冰冷的牙齿。
大山的目光落在碗上,突然愣了一下。那是他生日时李秋月买的碗,他摔过无数次东西,却唯独没舍得摔这只。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刚结婚那年,李秋月捧着这只碗,笑着递给他一碗热粥,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暖得像春天。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李秋月猛地推开他,抓起船桨用力往冰面上一撑。木船缓缓离开岸边,大山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咒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船往河中央漂去。
李秋月瘫坐在船上,看着岸边的身影越来越小。大山还在挥手跺脚,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面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最后彻底消失在暮色里。
船到河中央时,冰面突然裂开道缝。木船被水流带着往裂缝漂去,李秋月慌忙去划桨,却发现船底已经进了水。冰冷的河水没过脚踝,她的脚瞬间冻得失去知觉。
她看着远处的南岸,那边的山峦在暮色中隐隐约约,像幅模糊的画。她知道自己可能划不到对岸了,却还是握紧了船桨,一下一下往南划。水越涨越高,浸湿了她的棉袄,沉重得像灌了铅。
最后一把桨落下时,她看见水面上漂着那只粗瓷碗。碗沿的缺口还在,里面盛着半盏夕阳,像杯永远喝不完的苦酒。她伸出手去抓,指尖刚触到碗沿,木船突然倾斜,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
黑水河的水流很急,卷着她往下游冲去。她呛了好几口水,冰冷的河水灌满了喉咙,像无数根针在扎。意识模糊间,她好像看见娘站在岸边,手里拿着那件绣着并蒂莲的方巾,笑着朝她招手。
“娘……”她想喊,却只吐出一串气泡。
岸上的大山还在跺脚,他的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黑点。风吹过河面,带着冰碴子的寒意,卷走了最后一点人声。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黑水河上的薄冰开始融化,几只水鸟在河面上盘旋,叼起水里的碎冰。南岸的河滩上,躺着件半湿的旧棉袄,棉袄口袋里露出半块发霉的饼干,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没有人知道,昨天这里曾有个叫李秋月的女人,拼尽全力想划过河去。就像没有人知道,深山里那间破木屋里,陈婆子正对着灶膛里的余烬发呆,手里攥着几块皱巴巴的钱,眼泪一滴滴落在布满裂纹的手背上。
大山在岸边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他捡起河面上漂着的那只粗瓷碗,碗沿的缺口割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碗里,像颗殷红的泪。他忽然想起李秋月第一次给他端粥的样子,那时她的眼睛很亮,像黑水河上空的星星。
他抱着碗往回走,脚步踉跄。路过那片松林时,看见陈婆子的尸体靠在松树下,手里还攥着那件没送出去的旧棉袄。老人的脸上带着点笑,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
大山没停,继续往村子走。他要去找刘佳琪,告诉她李秋月跑了,以后这个家就彻底是他们的了。可走得越近,心里就越空,像被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村口的老槐树下,张老五正带着几个后生往墙上刷告示,上面画着偷羊贼的画像,眉眼间竟有几分像他。刘佳琪站在自家门口,看见他回来,笑着朝他挥手,头上的银簪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大山突然觉得那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把那只粗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碗碎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像根弦断了。
碎片溅起的瞬间,他好像又听见了李秋月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像山涧里的水,清清凉凉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山径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脚印被水浸湿,慢慢变得模糊。只有风还在吹,带着黑水河的水汽,一遍遍地拂过深山里的每一寸土地,像在诉说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悲伤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