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梦噬魂眠(2/2)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几乎停滞的脑海——

它怕这个!它怕的不是刀斧,不是蛮力,是……是痛苦!是鲜活的情感!是那些被它偷走的、梦境里原本应该有的挣扎、悲喜和恐惧!它只要那种被过滤后的、死寂的“满足”!

它偷走梦,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销毁!它本身,就是“无梦”的化身!

我放弃了攻击那团巨大的雾气本体。我连滚带爬地扑向我爹梦魂所在的那片泥沼,不顾肮脏和冰冷,双手猛地插进泥浆里,抓住了那个半埋在下面的、属于我爹的实物枕头!

入手冰凉滑腻,像抓住了一条毒蛇。

枕头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嗡嗡的哀鸣。那枕妖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嘶叫,雾气触手疯狂地抽打我,困意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智。

我死死抱着那只枕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不是想毁掉它——我知道我毁不掉——而是对着它,对着里面可能残留的、我爹的一丝气息,声嘶力竭地哭喊:

“爹!回来!爹!你看看我!我是小夕啊!”

“爹!你答应过我娘要给她买新头花的!”

“爹!地里旱了,玉米都要死了!你不管了吗?!”

“爹!你醒醒!你做的噩梦呢?你梦见我走丢那次,你急得哭醒的梦呢?!你梦见奶奶生病,你半夜跑去请郎中的梦呢?!”

“爹!会疼会怕会哭会笑那才是活着啊!那才是你啊!回来——!”

我一遍遍地喊,声音劈裂,喉咙里涌上腥甜。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带着强烈情感的记忆,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是恐惧还是牵挂,像扔石头一样,拼命地砸向那个冰冷的枕头。

奇迹发生了。

我怀里的枕头开始发烫!那是一种异常的、灼人的热度。上面暗红色的诡异绣线像是被烧红的铁丝,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缕缕青烟。

泥沼里,我爹那个半透明的梦魂开始剧烈地挣扎、扭曲!他脸上那空洞满足的微笑终于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迷茫,像是沉睡了千年的人被强行唤醒!

“啊——!”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嘶吼,竟同时从梦魂和那团巨大的枕妖体内发出!

枕妖疯狂地翻滚,雾气变得稀薄而不稳定。它似乎无法忍受这种强烈的、鲜活的痛苦情绪。

咔嚓!

一声脆响,我怀里的枕头裂开了一道缝!

一股浓郁的白气从裂缝中涌出,猛地钻回泥沼里我爹的梦魂体内。那梦魂瞬间凝实了不少,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属于我爹的、带着惊恐和茫然的神采!

“走!”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在我脑海响起,是爹的声音!

我没有任何犹豫,抱起那个裂开的、不再那么冰凉的枕头,转身就跑。

身后的枕妖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咆哮,但它似乎无法离开那片泥沼的核心区域,只是徒劳地挥舞着雾气触手。

我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彻底脱离那片区域,一头栽倒在山泉边,失去了知觉。

我是被爹娘哭喊着找到的。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爹正守在我床边,眼睛通红,布满血丝,脸上带着久违的、真实的疲惫和后怕。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而潮湿。

“小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爹……爹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啥都有,又啥都没有……空得吓人……”

他床头上,那个裂开的白色枕头,静静地放在那里,上面的诡异绣线完全变成了焦黑色,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图案。里面的填充物似乎也干瘪板结了,不再柔软得吓人。

村里其他那些拿着枕头的人,在同一时间,都经历了类似的惊醒。枕头全都失去了邪性,变得普通甚至破败。

“迷魂凼”被村里人用桃木桩和墨线远远地围了起来,严禁任何人再靠近。

爹渐渐恢复了正常,又开始为旱情发愁,为我的功课操心,晚上睡觉会打呼噜,偶尔会被噩梦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后,会跑到我房间门口,确认我好好地睡着,然后才摸着脑袋,嘟囔着回去继续睡。

每当这时,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却感到无比的踏实。

人有悲欢离合,梦有惊惧怖恐,那才是活着的滋味。

那片藏着枕妖的迷魂凼依旧在后山深处,像一个沉默的疮疤。而那只裂开的白色枕头,被奶奶收走了,她说要找个地方永久地封存起来。

只是有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一种极其遥远的、像是无数人叹息交织在一起的慵懒声音,在风中若有若无地飘过。

它还在那里。

等待着下一个,渴望“无梦极乐”的迷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