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阴角镇魍魉(2/2)

他看到台下,黑暗中,挤满了密密麻麻、影影绰绰的“人”形!它们衣衫褴褛,身形扭曲,脸上是各种惨死的状貌,空洞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台上所有的生人阳气!

而戏台本身,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石板,都在渗出黑色的、粘稠的怨气!

这不是简单的冲煞。

这是……百鬼围台!这座新戏台,正好建在了一个阴气宣泄的口子上!

“呔——!”

一声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洪钟般、充满威严的怒吼,从“钟馗”的面具后爆发出来!

“尔等孤魂野鬼,安敢在此作乱!惊扰阳世,该当何罪!”

这不是胡班主的声音,更像是无数代扮演钟馗的戏班先人,凝聚在这面具里的凛然正气!

他抓起台上那柄用来表演的、未开刃的“七星宝剑”,踏着罡步,挥舞起来!

剑风所指,那些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啸,纷纷退避!

戏班众人见“钟馗”现身,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更加卖力地敲打嘶喊。

一场人鬼之间的、诡异而惨烈的“戏”,在真实的黑暗与绝望中上演。

胡班主——或者说“钟馗”,感觉自己的力量在快速流逝。这终究是凡人之躯,借助的只是一件古物上的残念。

鬼影虽暂避锋芒,却越聚越多,那黑色的怨气也越来越浓。

这样下去,依然撑不到天亮!

就在他心生绝望之际。

乱葬岗深处,突然响起一声极其苍凉、沙哑的……鸡鸣?

不对,未到五更,何来鸡鸣?

那声音更像是什么东西的嘶吼。

紧接着,一道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线,竟真的从遥远的天际线渗了出来!

不!那不是天亮!

胡班主(钟馗)骇然看到,那片乱葬岗的土地,如同沸水般翻涌起来!

一具具残缺不全的白骨,挣扎着破土而出!

它们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戏台的方向。

然后,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指令,竟然相互撕扯、拼接、组合……

最终,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枯骨拼凑而成的……狰狞的“鬼王”形象!

那白骨鬼王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迈开由无数腿骨组成的巨足,一步一震,朝着戏台,轰然踏来!

它所过之处,连那些黑影怨魂都纷纷避让!

胡班主(钟馗)握紧了手中的纸剑,面对这远超想象的恐怖存在,他知道,一切挣扎都已徒劳。

戏班子所有人的敲打和唱念,都变成了绝望的哀鸣。

白骨鬼王抬起由无数颅骨组成的巨臂,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小小的戏台,狠狠拍下!

狂风压顶!

胡班主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咿——呀——!”

一声清越、高亢、穿云裂石且韵味十足的京剧唱腔,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黑暗的天地!

这声音……来自那白骨鬼王的头顶!

来自……乱葬岗的最高处!

胡班主猛地睁眼望去。

只见那最高的一座荒坟坟头,不知何时,竟端坐着一个身影。

它穿着破旧不堪、却依稀能看出是前朝官衣戏服的袍子,脸上勾着半花半残、诡异莫名的脸谱,一只手持着一根大腿骨作笏板,另一只手翘着兰花指。

它竟在那里,自顾自地……唱起了《夜审潘洪》里包拯的段子!

字正腔圆,身段标准,一股凛然正气从它那诡异的身形上散发出来,竟硬生生逼停了白骨鬼王那毁天灭地的一掌!

所有鬼影怨魂,包括那白骨鬼王,都僵住了,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更“正宗”的“戏”给震慑住了,甚至……吸引了?

那坟头上的“名角”,完全无视了下方的混乱,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它唱到激昂处,猛地将“笏板”一扔,指向白骨鬼王,厉声念白:

“呔!台下所跪……呃……所站妖孽!见了本府,为何不跪?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白骨鬼王那由无数颅骨组成的头部,微微歪了歪,似乎……有点懵。

胡班主呆立台上,脑中闪过一个尘封的传说:这片乱葬岗里,似乎真埋着一位前朝极负盛名、却因故横死的京剧名角……

他来不及细想,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用尽最后力气,模仿着那位的腔调,挥舞纸剑,对着台下无数鬼影,嘶声接了一句:

“尔等……有何冤屈……还不……从实……奏来——!”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

整个场面,彻底炸开!

无数鬼影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不再是单纯的攻击,而是发出了各种混杂的、凄厉的、诉说着无穷无尽冤屈和痛苦的尖啸哀嚎,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整个戏台!

而那白骨鬼王,似乎被坟头“名角”和台上“钟馗”的“对戏”激怒,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无声咆哮,再次举起骨臂——

天边,第一缕真正的晨曦,终于挣扎着,刺破了黑暗。

鸡鸣声,从遥远的村庄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所有的鬼影、哀嚎、白骨鬼王……包括坟头上那位还在投入唱戏的“名角”……

都在阳光下,如同轻烟般,迅速变淡、消散。

最后消失的,是那位“名角”。它似乎对被打断表演极为不满,朝着日出的方向,甩了一个极其哀怨、复杂的眼神,然后才不甘地散去。

阳光普照。

戏台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席卷过。戏班众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大多昏死过去,只有几个还睁着眼,眼神空洞,仿佛魂已离体。

胡班主瘫坐在台中央,那套钟馗行头变得破败不堪,脸谱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他望着台下空荡荡的广场,和远处那片在阳光下再也看不出异常的乱葬岗,恍如隔世。

李家庄的人,直到日上三竿,才敢战战兢兢地前来查看。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几乎全疯了的戏班子。

胡班主看到来人,只是指着那片乱葬岗,反复喃喃着一句无人能懂的话:

“……下次……下次……记得送票……送票过去……”

从此,庆和班散了。

而李家庄乃至整个豫西的戏班子,多了两条铁律:

一,新台必祭,无人观看,也得唱全本《钟馗嫁妹》。

二,开戏前,必在戏台正对面,远离人群处,单独设一座,摆上最好的茶水点心,虚位以待。

谓之:请“他们”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