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归途的味道(1/2)

从“在水一方”洗浴中心温暖舒适的休息大厅被闹钟唤醒,我们恋恋不舍地起身,仿佛从一场极致疲惫后的美梦中被强行拉回现实。拖着经过热水浸泡和短暂睡眠后稍显舒缓、但依旧沉重酸痛的身体,我们步行前往不远处的泰安火车站。夜晚的站前广场早已人声鼎沸,热浪裹挟着汗水、尘土和方便面的气味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动,扛着编织袋的农民工、拖着行李箱的学生、抱着孩子的父母、大声吆喝的小贩……构成了一幅典型的、中国式暑期运输的繁忙图景。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取代了洗浴后的松弛。

当我们拿着那张皱巴巴的、印着“无座”字样的车票,通过人满为患的检票口,随着汹涌的人流跌跌撞撞地冲向站台时,那列墨绿色的、老旧的绿皮火车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钢铁长龙,静静地卧在轨道上。车门口的场景更是触目惊心:每个车厢门口都堵成了沙丁鱼罐头,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前面的人卡在门口动弹不得,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行李的碰撞声响成一片。列车员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但声音很快被淹没。我们几乎是脚不沾地被人流裹挟着,挤过了车门口那道如同生死线般的狭窄通道。 我们并没有预感到,这场泰山之旅最后的、也是最磨人、最具“中国特色”的一场“战役”,即将在这闷热拥挤、水泄不通的车厢里惨烈上演。

时值七月,正是全国大中小学放暑假的最高峰。我们挤上的这趟车,是那种最老式、速度最慢、票价最便宜的绿皮车,它是无数学生返乡、民工探亲、家庭出游最经济、也是唯一的选择。一踏进车厢,一股混合着汗臭、脚臭、泡面味、劣质烟草味和尿臊味的、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浪瞬间将我们吞没。眼前的景象远比想象中更震撼:这哪里是车厢?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正在发酵的沙丁鱼罐头!过道里塞满了人,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几乎找不到一寸落脚之地。 人们以各种难以想象的姿势存在着:有靠着座椅靠背勉强站立的,有蜷缩在自带的小马扎上的,有直接坐在肮脏地板上的,甚至还有身手矫健的年轻人爬上了行李架,把自己塞在箱包之间!座位底下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已被一个个疲惫不堪的身体占据,只露出一个头或一双脚,如同卧铺般“安眠”。 行李更是见缝插针,塞满了每一个可能的空隙,编织袋、行李箱、背包、甚至扁担、水桶,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我们这两个手持站票的后来者,像两滴微不足道的水珠,瞬间被这片人海的汪洋淹没。空气污浊不堪,几乎无法流动,各种味道如同实质的、粘稠的浪潮,一波波猛烈地冲击着感官防线:浓重得化不开的、发酵了的、带着酸馊气的汗味,是这支“气味大军”的主力;劣质香水或花露水试图掩盖却反而混合出的、更加刺鼻怪异的香味,如同蹩脚的奇袭部队;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小孩尿布或厕所满溢带来的、令人作呕的骚臭味,在角落里持续散发着“毒气”;有人忍不住偷偷释放的、短促而极具杀伤力的屁味,像神出鬼没的“恐怖袭击”;脱了鞋的旅客散发出的、极具穿透力和持久性的、如同生化武器般的臭脚丫子味,稳扎稳打地侵蚀着每一寸空气;以及各种品牌方便面被开水冲泡后升腾起的、油腻腻的、暂时占据上风的“强势”味道,试图用“美食”的假象麻痹神经……这些气味分子在狭小、闷热、人口密度极高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混合、发酵、升级,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复合型”气味炸弹,无情地摧残着每一个人的嗅觉和胃部。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诞而强烈的幻觉:仿佛能看到空气中这些无形的、五颜六色的味道粒子,像不同番号的军队,正在这节车厢的方寸之地展开一场惨烈无比的“战争”。汗味的“黄色主力军团”凭借绝对的数量优势,试图占领每一寸空气高地;香水和花露水的“粉色混合奇兵”左冲右突,却因“弹药”低劣难挽颓势,反而搅乱了战场;尿骚味的“绿色特种小队”从厕所和携带婴儿的区域发起奇袭,令人防不胜防;屁味的“无色幽灵部队”进行着间歇性的、无差别的恐怖袭击,引起小范围的恐慌和骚动;臭脚丫味的“褐色重装步兵”稳扎稳打,依靠强大的“持久力”不断扩张着势力范围;而泡面味的“橙色主力军”则依靠一波波强大的“后勤补给”(不断有人泡面)发起集团冲锋,试图用“食物”的温暖假象夺取短暂的控制权……它们互相冲击、吞噬、融合、变异,看谁能最终主宰这节车厢的嗅觉王国,成为这场“味道战争”的最终赢家。这种激烈而混乱的“战争”场面,让人头晕目眩,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太阳穴突突直跳。

屋漏偏逢连夜雨。列车开出去不到两小时,大约是凌晨一点多,正当人困马乏、意识在浑浊的空气和疲惫中逐渐模糊的时候,我们所在的这节车厢顶部的空调压缩机,发出一阵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刺耳的“嘎吱”异响后,彻底罢工了!制冷口吹出的风迅速从微凉变成温热,最后变成了与车厢内体温无异的、令人绝望的闷风。失去了这唯一的、微弱的新风来源和降温装置,这个塞满了“燃料”(人体)的、密不透风的铁皮罐头,温度开始急剧攀升。夏夜的热浪从车窗缝隙顽强地侵入,与人体散发的热量里应外合,车厢迅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持续加温的、名副其实的“闷罐”。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汹涌而出,衣服瞬间湿透,黏糊糊、湿漉漉地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滚烫的蒸汽,肺部灼热,窒息感越来越强。原本就激烈非常的“味道战争”,在高温的催化下,迅速升级成了白热化的、惨烈的“肉搏战”,所有气味的“杀伤力”都呈几何级数增长。

乘客们开始躁动不安,抱怨声、咒骂声、用书本或硬纸板疯狂扇风的声音、小孩中暑般的哭闹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列车员很快带着维修师傅赶来。维修师傅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眉头紧锁的中年人,他提着一个沉重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工具箱,费力地在挤得像紧密压缩过的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过道里,像蚯蚓一样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不停地喊着“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声音在嘈杂中显得微弱而无奈。他艰难地仰头检查空调出风口,汗水立刻像打开了水龙头,顺着他古铜色的额头、脸颊、脖子,汇成一股股细流,不停地往下淌,迅速浸透了他那件浅灰色的、已经有些发黄的工装。前胸、后背、腋下的布料很快变成了深灰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精瘦而湿透的轮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没工夫擦汗,也腾不出手,只能任由汗水肆意流淌,滴落在过道里乘客的脚边或行李上,也无人顾及。在如此狭窄、闷热、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他艰难地操作着工具,试图找出故障点。闷热和极度的劳累让他脸上的表情凝重甚至有些痛苦,每一次拧动扳手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搏斗。然而,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故障似乎比较棘手,零部件老化,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修复。他最终无奈地对列车员摇了摇头,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如同小溪般的汗水,眼神中透露出疲惫和歉意,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着皮肤,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希望彻底破灭了,车厢里弥漫开一股更深的、令人绝望的、几乎要压垮最后一丝意志的窒息气息。维修师傅默默地收拾工具,再次艰难地挤过人群离开,留下我们面对这个巨大的“蒸笼”。

我们站在那里,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坐没地方坐,站没地方站,生死两难”。双腿像灌满了铅,又酸又麻又胀,稍微挪动一下,就会碰到旁边的人,引来不满的嘟囔或白眼。脚下的地板被各种液体(汗水、洒出的饮用水、渗出的汤汁、甚至可能是呕吐物或尿渍)弄得黏糊糊、湿漉漉的,每踩一步都觉得恶心。后背紧贴着被太阳晒透、又被人体烘烤得滚烫的车厢壁,前胸承受着其他旅客身体传来的、同样灼热的热量。汗水迷住了眼睛,涩得发疼,嗓子干得冒烟,像着了火,呼吸着这污浊不堪、几乎令人晕厥的空气,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接受酷刑,都是对生理和心理极限的残酷考验。佳佳靠在我身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眉头紧锁,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身体微微颤抖,显然也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忍受着这极度的不适,仿佛随时都会晕倒。我紧紧搂着她,尽量用自己同样汗湿的身体为她隔开一点拥挤,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这趟归途,其艰辛和折磨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攀登那令人胆寒的十八盘。

再这样下去,我们俩可能真的要虚脱了。我必须想办法!我观察了一下情况,扶着佳佳,像在沼泽地里跋涉一样,艰难地、一点点地往相邻的车厢挪动。运气不错,在下一节车厢的尾部,我们发现有几个空座位!可能是有人中途下车了。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赶紧挤过去坐下。虽然座位硬邦邦的,但能坐下来,双腿得以伸展,已经是天堂般的享受了!佳佳几乎一坐下,就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靠在我的肩膀上,瞬间就陷入了昏睡状态,呼吸沉重而均匀。她太累了。我就那么僵直地坐着,充当她的靠枕,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她。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疲惫的睡颜,听着车厢里各种嘈杂的声音,闻着虽然有所减弱但依然存在的复杂气味,感受着火车规律的晃动,我的心绪复杂难言。这一路的艰辛,在此刻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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