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儒冠剑气辩云台(三)(2/2)

“如今英吉利号称日不落帝国,兄长可知,天竺广袤之地已尽入其彀中?自英吉利派驻总督后,政令税收皆由外人把持,偌大天竺沦为附庸。此等蕞尔小国,竟能崛起称雄,可见治国之道,不在地广人多,而在有无雄才大略之辈奠定强国根基。”

鄂少峰眉头微蹙,似有所动,沉吟片刻道:“你文中提及西洋火器之利,可这些奇技淫巧,不过是旁门左道,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王拓闻言,摇头笑道:“兄长所言差矣。西洋人凭火器远渡重洋,强占美洲,此等行径固然是强盗所为,与我朝以德行教化藩属的仁义之道大相径庭。但单论这些‘奇技淫巧’,难道真的毫无可取之处?”

他目光灼灼,直视鄂少峰,“兄长饱读儒家经典,可知孔圣人所言‘格物’之意?”

鄂少峰神色一凛,朗声道:“自然知晓。子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圣人之教,在于穷究事物之理,以明道德之善。”

王拓颔首,追问道:“既知‘格物’,那兄长可曾细思,‘格物’究竟要格的是什么?”

他见鄂少峰面露思索,便继续说道:“依在下之见,格物并非空谈义理,而是探究事物本质。通过剖析一物之性、一理之妙,方能领悟天地大道,获得精神上的启迪与满足。”

“西洋人将此道称为‘物理’。所谓物理,钻研的是万物何以存在、何以变化、何以相互作用。小到水滴坠地,大到日月运行,皆可用物理之学拆解分析。”

“无论是我朝的格物,还是西洋的物理,本质上都是在探索世界的规律。格物偏重从精神层面领悟本质,进而修身养性;物理则更注重将规律应用于实际,改善民生、增强国力。二者看似殊途,实则同归,不过是从不同角度诠释对世间万物的认知罢了。”

鄂少峰面色涨红,猛然起身:“这些西洋学说不过是取巧之术!重器物而轻教化,求速效而弃根本,全然不顾圣人定下的纲常伦理!”指向《瀛寰志略》中关于西洋物理的篇章,

“此等只图眼前功利的学问,与墨家‘役夫之道’、鲁班‘奇技淫巧’何异?不过是惑乱人心的旁门左道,安能与我朝传承千年的圣人之教相提并论!”

王拓却不慌不忙接声道:“兄长言必称圣人之教,可曾细想,何谓‘儒’?是孔夫子周游列国时‘有教无类’的包容,还是朱熹笔下‘存天理,灭人欲’的禁锢?”回身时目光灼灼的看着鄂少峰

“孔子师老子、问郯子,将‘仁’‘礼’之道融贯百家精华;荀子出自儒门,却能吸纳法家‘循名责实’之术,写下《劝学》《王制》。可见真正的儒学,本就是在兼收并蓄中不断蜕变。”

见鄂少峰微微皱眉,似有思索之意,王拓继续说道:“董仲舒进献‘罢黜百家’之策,看似独尊儒术,实则将阴阳五行、黄老刑名之学熔铸一炉。彼时的儒学早已不是孔门原貌,却正因包容万象,方能成就‘汉武盛世’。两宋之际,张载高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程颢、程颐开理学先河,本是儒学顺应时势的革新。”说到此处,他重重一叹,

“可自程朱理学将‘格物’拘泥于‘穷究天理’,将三纲五常奉为铁律,公羊学的微言大义、谷梁学的经世致用,皆被斥为‘离经叛道’。这究竟是守护圣学,还是作茧自缚?”

他踱步至鄂少峰身前,目光如炬:“王阳明早年依朱熹‘格物致知’之说,面对竹林静坐七日而不得其解,最终悟出‘心即理’‘知行合一’的心学之道。这本是回归孔孟‘反求诸己’的治学根本,却为何被理学视作洪水猛兽?”王拓抬手抚过案头文稿,

“兄长可知,西洋‘物理’虽重实用,但其探究万物本质的治学精神,与孔夫子‘多闻阙疑’、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主张,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

王拓望着鄂少峰若有所思的神情,语气放缓:“千年以来,儒学因包容而兴盛,因固步而衰微。程朱理学如今独占鳌头,将‘奇技淫巧’一概斥为末流,这与孔夫子‘君子不器’的教诲,又相距几何?”

王拓神色凝重,目光如炬,继续说道:“正是程朱理学之禁锢,自天下皆以程朱理学为尊后,诗词一道,再难现唐宋之鼎盛。如今若想入仕为官,程朱理学是必经之路。可这所谓的理学,禁锢的何止是思想,连文风也被一并束缚。放眼望去,天下文人皆埋头八股,钻研应试之法,又有何人能潜心雕琢诗词的雅正与精美?”他微微一顿,语气中满是惋惜,

“即便是本朝,也唯有纳兰容若的诗词稍显灵气。可他身为满洲八旗贵胄,无需为科举所困,所学亦非程朱理学。由此可见,诗词的没落,根源就在于程朱理学对思想与文风的双重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