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成本与价值(2/2)
“……综上所述,”负责讲解的李建国语气平稳,“我们认为,在满足任务基本科学目标和一年寿命的前提下,通过上述系统级设计,完全可以采用较低等级的元器件,从而将总成本控制在……这个水平。”他指向投影幕布上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比阿米尔小组的估算,低了将近百分之四十。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然后,质疑声四起。
“工业级器件能在深空辐射环境下工作满一年?数据支持呢?”
“软件容错?星上计算资源够吗?算法经过验证了吗?”
“国产器件?有空间应用经历吗?质量一致性如何保证?”
提问的多是留学生,问题尖锐。连一些中国学生也面露疑虑。
李建国和他的组员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调出一页页仿真数据、地面试验结果、同类商用器件在轨统计、以及国内供应商提供的质量一致性报告。他们承认,单看任何一个部件,指标都不如“高帅富”的航天级产品,但他们用详实的数据和逻辑,论证了在系统层面,通过设计弥补,完全可以达到任务要求。
“可是,这增加了设计复杂度,引入了新的风险!”一个欧洲留学生坚持道。
“是的,”李建国坦然承认,“任何设计都有风险。用高价部件,风险可能在于单点失效和供应链;用我们的方案,风险在于系统设计和验证的充分性。我们的选择是,将成本压力转化为设计智慧和验证投入。我们认为,后者在当前条件下,是更可控、也更可持续的路径。”
陈教授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才轻轻敲了敲讲台。教室里安静下来。
“同学们,”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全场,“航天工程,从来不是简单的‘最好部件’的堆砌。它是一门在多重苛刻约束(质量、体积、功耗、成本、进度、可靠性……)下,寻找最优平衡点的艺术。很多时候,没有‘完美’的方案,只有‘最合适’的方案。”
他走到李建国小组的方案前,指了指那个刺眼的低成本数字:“这个方案,大胆,甚至有些‘激进’。但它体现了一种非常重要的工程思维——设计权衡(design trade-off)。他们不是在简单地选用‘便宜货’,而是在深刻理解任务本质和约束条件的基础上,主动地进行系统架构创新,用智慧和努力,去弥补元器件本身的‘不足’,从而在整体上达成目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远:“我们国家搞航天,起步的时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办?等?靠?要?都没有。只能自己动手,用有限的、甚至是落后的东西,去干先进的事。逼着我们学会了‘系统优化’,学会了‘土法上马’,学会了在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不是寒酸,这是生存的智慧,也是后来追赶乃至超越的底气。”
他转向阿米尔和其他留学生,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是说,高可靠、高性能的部件不好。相反,它们很重要,代表了技术的巅峰。但巅峰,往往意味着极高的代价。对于绝大多数任务,尤其是探索性的、需要控制成本的任务,学会在‘够用’和‘完美’之间找到那个最佳的平衡点,是更重要的能力。这需要你对技术有更深的理解,对系统有更全局的把握,对风险和成本有更敏锐的嗅觉。”
陈教授最后看向李建国小组:“你们的方案,细节还需要大量打磨,验证更是重中之重。但方向,是有价值的。这次作业,我不只看最终的成本数字,更看你们思考的过程,权衡的依据,和面对约束的创造性。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 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回答,但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阿米尔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作业纸的边缘。陈教授的话,李建国小组的方案,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思维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之前所学的,似乎是“如何建造一座用料最考究、工艺最精湛的宫殿”;而今天看到的,却是“如何在有限的砖石和时间内,搭建一座坚固、实用、能遮风挡雨的房屋”。两者没有绝对的高下,但后者所面临的约束和所需的智慧,似乎……更复杂,也更接地气。
下课后,他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李建国旁边,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那些国产器件的测试数据……能借我看看吗?”
李建国有些意外,随即爽快地点点头:“没问题。不过很多是中文的,你需要翻译吗?”
“我可以学。”阿米尔说,声音不大,但很认真。他想起父亲曾说过,要了解一片沙漠,光看地图不行,得用脚去丈量。要理解一种思维方式,光听理论也不行,得亲手去触碰那些看似“粗糙”的砖石。
窗外,北航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泛黄。阿米尔夹着笔记本和那份借来的、充满各种曲线和表格的测试报告,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秋风带着凉意,吹动他手中的纸张哗哗作响。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曲线,不再只是枯燥的技术参数,仿佛变成了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一扇名为“另一种可能性”大门的钥匙。
成本与价值,最优与合适,部件与系统……这些概念在他脑中盘旋、碰撞。他知道,自己距离真正理解并掌握这种思维方式还很远,但至少,那扇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不同的光。
而真正的工程实践,那些冰冷的元器件、复杂的代码、严苛的测试,还在前方等待着他。这条路,注定不会轻松,但或许,会通向一个更广阔、也更真实的工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