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徐宁蝎(2/2)

她把马扎搬回原位,轻轻关上门。

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的,阳光在地板上又挪了一大块位置。

她回到客厅,像之前一样,坐在地板上,坐在阳光里。

她把画本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画的那个红本子。

见,义,勇,为。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

阳光慢慢地移动,从她脚边,到她膝盖,再到她的肩膀。

她也跟着阳光,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位置,始终让自己待在那片光亮里。

直到最后,地板上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被墙角的阴影吞没。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小芽还坐在那个角落里,抱着画本,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肩膀开始一抽一抽的。

她忍不住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在画本上,洇开那片歪歪扭扭的黄色。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哭泣,整个小小的身体都在发抖。

压抑的,细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她不是难过。

她只是觉得,自己漂了很久,终于到岸了。

阿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走到家门口,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锁舌根本没扣上。

她皱了下眉,心里有点火气。

不是跟她说了在家待着,哪也别去吗。

她放轻脚步,从门缝里往里看。

客厅没开灯,昏暗一片。

小芽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和昨天一样准时坐在那个位置。

她背对着门口,抱着膝盖,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哭?

阿蝎愣住了。

她又看了一眼,视线扫过客厅。

然后,她注意到了墙上那面见义勇为证书下面,摆着吃饭用的小凳子,凳子旁边,客厅里的餐桌,桌腿在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小小的痕迹。

阿蝎瞬间就明白了。

那股火气“噌”地一下就灭了,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她没有推门进去。

她靠在门外的墙上,背对着那扇门,然后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地砖,寒气顺着脊背往上爬。

这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她就这么在门外坐着,隔着一道门板,能隐约听到里面压抑着的,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外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进去。

安慰的话她说不出口,也从来没学过。

那个红本子,是她唯一的亮色。

她把它挂在墙上,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提醒自己,还没烂到骨子里。

现在,这个秘密被那个小小的孩子挖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一个知道了她秘密的孩子。

她觉得有点难堪,又有点说不出的......别的什么情绪。

阿蝎坐了很久,久到腿都僵了。

里面的哭声,渐渐地小了。

四周安静下来。

就在阿蝎准备起身的时候,门里,传来一个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和颤抖的声音,像是她说给自己听的梦话。

但又像是对自己说。

又像是对着整个世界宣告。

“小芽......找到一个好妈妈了。”

阿蝎靠着冰冷的墙,身子僵住了。

那声音太小了,小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风声。

可她知道,不是风。

她把头埋进膝盖,紧紧闭上眼睛。

那股浇灭的火气,此刻又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取代。

这感觉很陌生,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悸动。

那时候,她也曾仰望着某个高大的背影,觉得那个人无所不能。

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有几道浅浅疤痕的手。

这双手,打过架,砸过东西,也签过无数乱七八糟的和解书。

可现在,这双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

楼道里的寒气钻心刺骨,可她手心却在发烫。

被一个小小的,被她从更深的阴沟里捞出来的孩子,隔着一扇门,把好妈妈这个词安在了她的身上。

阿蝎觉得荒唐,又觉得喉咙发紧。

那股热流顺着血脉往上涌,一直冲到眼眶,烫得她眼睛发酸发胀。

这是一种她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感觉。

她闭上眼,抬手用指节用力地按了按眼角。

骨头抵着皮肉,传来一阵钝痛,才把那股快要冲出眼眶的湿热给压了回去。

她没动,就那么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门里,那细碎的呜咽声还在继续。

断断续续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一种说不出的依赖。

阿蝎猛地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一片模糊。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小孩的一句话,感到如此强烈的......不知所措。

她就这么坐在门外,任由寒气从地砖和墙壁渗透进身体。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只有安全出口那个绿色的荧光牌,在远处散发着幽幽的光。

偶尔有楼上或楼下的关门声传来,沉闷地响一下。

电梯在夜里上下运行,钢缆摩擦的声音,嗡嗡地,像某种不知疲倦的虫鸣。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走。

门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变成了细细的抽噎,再然后,是带着疲惫鼻音的,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

阿蝎在黑暗里又坐了很久,直到双腿都冻得麻木,几乎没了知觉。

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吧”声。

她转过身,面对那扇门。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顿了顿,然后用这辈子最轻的力道,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压。

门轴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呻吟,被她控制在最小的限度。

门开了一道缝。

月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白的光带。

小芽就睡在那片光带的边缘,缩在墙角,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她还穿着出门时那件厚棉袄,脖子上的围巾也还围着,只是有些松了。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画本。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小孩子身上才有的奶味,混着泪水干了之后的咸湿气。

阿蝎的视线落在画本上。

它被月光照着,黄色字迹歪歪扭扭的,却比墙上那个正经的红本子,更刺眼。

她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踩碎了这一室的安静。

她在小芽面前蹲下来。

小家伙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在月光下,像两把碎钻小扇子。

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很轻。

阿蝎伸出手,想把她脸颊边的一缕头发拨开,指尖快要碰到她皮肤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的手太糙,也太冷。

她转而轻轻地,解开了小芽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绕下来,叠好,放在一边。

然后是那件有点臃肿的小棉袄,拉链拉开,再小心地把她的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

整个过程,阿蝎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笨拙和生硬,像是在拆一个全世界最精密的炸弹。

脱掉了外套,小芽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

阿蝎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很轻。

小小的身体陷在她的臂弯里。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毛衣传过来,熨贴着她冰冷的手臂。

小芽似乎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依靠,无意识地往她怀里蹭了蹭,小脸贴在了她的颈窝里,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羽毛似的,搔刮着她的皮肤。

阿蝎的身体又一次僵住了。

她抱着这个小小的,温热的,全身心信赖着她的孩子,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也不敢动。

怀里这个小东西,好像在她坚硬的外壳上,凿开了一个洞。

现在,正把她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柔软,一点一点地,往那个洞里塞。

她抱着小芽,走回她的房间。

小小的房间里透着月光,洒下一片清冷的银辉,窗台上有盆阿蝎随手买的多肉,被照得轮廓分明。

小芽的床不大,铺着卡通图案的床单。

阿蝎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又弯下腰,帮她脱掉脚上那双毛茸茸的棉拖鞋。

阿蝎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一直盖到她的下巴。

她就那么站在床边,看着那张睡得安详的小脸。

看了很久。

然后,她拉过房间里那把木头椅子。

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轻响。

床上的小芽动了一下,咂了咂嘴,似乎要醒。

阿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前倾,连呼吸都停了。

还好,小芽只是翻了个身,脸朝向她这边,又沉沉睡去。

阿蝎松了口气,重新坐好。

她就这么坐着,在黑暗里,在月光下,守着这个孩子。

月光从窗外移进来,又慢慢移出去,拉长了她的影子。

外面,冬夜的寒风呼啸,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

屋子里,温暖宁静。

阿蝎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

她又感觉到了那股热气,从胸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眼底。

这一次,她没有闭眼,也没有去擦。

她不是英雄。

但好像,从今天起,她必须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