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长信宫的烛火(1/2)
时值初秋,日暮。
残阳如一抹即将凝固的血,涂抹在咸阳西边的天际线上。
风自渭水而来,带着一股生冷的凉意,掠过高耸的城阙,卷起街道上零落的枯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像是无数只蚕在啃食着这座庞大城池最后的余温。
坊市间的炊烟早已升起,又被风吹散,融进愈发深沉的暮色里。
秦王宫,这座用青铜与巨石筑成的权力巨兽,在黄昏中沉默地匍匐着。
寻常此刻,宫内应是灯火渐明,宫人往来穿梭,井然有序。
而今日,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
老寺人黔佝偻着身子,正小心翼翼地为长信宫走廊里的一座青铜鹤立灯添油。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不敢抬起去看远处的主殿,但耳朵却捕捉着一切。
风声,远处卫士盔甲叶片碰撞的金属摩擦声,还有……
那断断续续,仿佛要耗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的咳嗽声。
那是大王的声音。
黔的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
他已在宫中侍奉了三代秦王,从昭襄王晚年,到孝文王,再到如今的庄襄王。
他见过太多生死,太多权力的更迭。
他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只懂得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宫里的天,要变了。
巡逻的卫士比往日多了一倍,他们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如鹰,走动间悄无声息,却让这宫殿的空气愈发沉重。
医官们端着药碗,行色匆匆地进出主殿,每个人脸上都像是覆着一层寒霜。
浓重而苦涩的药味顺着风飘散出来,与空气中的凉意混在一起,钻进人的鼻孔,仿佛能一直苦到心里去。
黔为灯盏点上火,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将他苍老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扭曲变形。
他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早已失传的赵地歌谣,那是他年幼时,在故乡邯郸的田埂上听过的。
调子简单而悲凉,不成曲调,像是风穿过枯死的芦苇荡。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出这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
这便是他此刻的心情,也是这座宫殿,这个国家此刻的写照。
他看到一只野猫,许是被药味吸引,悄悄溜到宫墙角落,那里倾倒着一堆刚熬过的药渣。
野猫凑上前去,用鼻子嗅了嗅,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厌恶地甩了甩头,夹着尾巴窜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黔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着自己的差事。
天命如何,非他这等微尘之人所能揣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灯点亮,然后,等待。
※
相邦府邸,与王宫的死寂截然不同,这里是秦国真正的心脏,正强劲而有力地搏动着。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仆役们捧着餐盘、酒爵,穿梭于庭院与厅堂之间,脚步轻盈,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府内豢养的门客们或高谈阔论,或低头着述,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种权力鼎盛所带来的喧嚣与自信之中。
书房内,相邦吕不韦正端坐于一张宽大的漆案之后。
他身着深衣,头戴冠冕,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丝毫不见疲态。
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被分门别类地码放着,如同等待君王检阅的军队。
他刚刚批复完一份来自蜀郡的文书。
蜀守李冰在文书中详细汇报了都江堰的工程进度,并请求拨付下一季的款项。
吕不韦提笔,在竹简的末尾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准”字。
对于这位才华横溢的水利大家,他从不吝啬支持。
都江堰的每一分水流,都将滋养出更多的粮食,支撑起秦国东出的铁蹄。
接着,他又展开一卷关于新占韩国之地的治理方案。
上面详细罗列了如何丈量田地,如何“计口授田”,如何将秦法推行至新占之地。
这些繁杂的政务,在他眼中,就如同一盘精密的棋局。
他享受着这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感觉。
他原为阳翟大贾,信奉“奇货可居”。
如今,整个秦国,就是他一生中投资最大,也最成功的“奇货”。
他的思想,是法家之骨,杂家之肉。
他既信奉法度与权术的绝对力量,也懂得兼容并包,以利益驱动一切。
正在此时,一名王宫近侍悄然出现在书房门口,由府上管事引领着。
近侍一见到吕不韦,立刻伏身,行稽首大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相邦。”
“何事?”
吕不韦没有抬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竹简上。
“王上密召相邦,即刻入宫。”
近侍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吕不韦的耳中。
吕不韦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密召,而且只要他一人。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深沉如井。
他知道,那一刻,终于要来了。
从相邦府到长信宫的路上,吕不韦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王上病体沉疴,医官束手,这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这次密召,必然是关于国本——王位继承。
太子政,年仅八岁。
“主幼国疑,此乃天赐良机。”
吕不韦在心中默念。
一个八岁的幼主,意味着他可以继续以仲父之名,行摄政之实。
他将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的权势根植于秦国朝堂的每一个角落,直到牢不可破。
他甚至开始构思,未来十年,秦国该如何东出,如何剪除六国。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将超越齐之管仲,秦之商鞅,成为名垂千古的第一权相。
至于《韩非子·八奸》中那些关于人主被蒙蔽的论述,他只是一笑置之。
他吕不韦,怎么可能会犯那种错误?
他掌控着一切。
马车在长信宫前停下。
吕不韦整理了一下衣冠,在一片死寂中,步入了这座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宫殿。
庄襄王的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试图掩盖什么的熏香,但这香气反而与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和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加诡异、令人作呕的味道。
病榻之上,秦王庄襄王嬴异人形容枯槁,曾经俊朗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异常地明亮,亮得有些骇人,仿佛在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
殿内只有三人。
病榻上的庄襄王,站在榻前的吕不韦,以及如同幽灵般侍立在角落阴影中的赵高。
赵高,这位出身赵国的中车府令,因其精美的书法和过人的才智而被提拔。
他深谙隐忍之道,是这座宫闱中最懂得如何生存的人。
此刻,他敛声屏气,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相邦,坐。”
庄襄王的声音微弱得像是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示意吕不韦在榻边的席垫上坐下,省去了繁复的礼节。
“谢大王。”
吕不韦依言坐下。
“朕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庄襄王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吕不韦。
“相邦以为,秦国之善,在何处?”
这是一个考题。
吕不韦心中明镜一般。
他恭敬地俯身道:“臣以为,秦之善,在于法。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此商君之遗泽,亦是大王之功业。”
他以法家思想作答,既点明了秦国的立国之本,也恰到好处地颂扬了君王的功绩。
庄襄王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但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赵高立刻上前,为他递上丝巾,又端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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