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灯火传承(2/2)

王若曦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晓晓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震撼与酸楚。

“后来呢,费老师?”王若曦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您……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被一种超越苦难的精神所点燃的火焰。

费老师拉好衣领,遮住那道伤疤,仿佛也遮住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如同拨开乌云的星辰。

“后来?”他挺直了腰板,那伤痕累累的身体里仿佛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伤养好了,疤留下了,可我这颗想读书的心,它烧不死!反而烧得更旺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屈的激昂:“白天干活,我就偷偷在脑子里想那些公式,琢磨那些题!晚上?晚上老支书可怜我,默许我点他那盏小油灯!黄豆大的一点光!我就趴在那昏黄的光晕底下,像饿狼扑食一样看书!没有老师?我就自己琢磨!一遍不懂看两遍,两遍不懂看十遍!数学、物理、化学……能找到什么看什么!《赤脚医生手册》我都翻烂了!一本破旧的《十万个为什么》,就是我那段岁月里最珍贵的‘大学教材’!”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眼神锐利如刀,却又饱含着滚烫的期望:“你们以为我天生就会教物理?会教数学?错了!我这点本事,全是当年在陕北的土窑洞里,在牲口棚的小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一道题一道题硬啃出来的!是那场差点要了我命的大火,烧醒了我!让我明白,这书,这知识,它就是命!是改变命运的钥匙!是能让你堂堂正正活得像个人的脊梁骨!”

他猛地一掌拍在讲台上,发出比开头更震撼人心的巨响!那声音仿佛击穿了凝固的时空。

“看看你们!”他指着我们,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窗明几净!暖气烘着!崭新的课本堆得像小山!老师掰开了揉碎了给你们讲!你们还觉得苦?还觉得累?还觉得没意思?还想着偷懒、睡觉、看闲书?!”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灵魂都在颤栗:“你们现在所厌弃的、所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是我当年在黄土坡上、在油灯底下,拿命去换都换不来的珍宝!你们凭什么不珍惜?啊?!凭什么?!”

“费老师……我……我们错了!”张晓辉第一个哭喊出声,猛地站起来,胖胖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羞愧而剧烈颤抖,“我再也不上课睡觉了!我……我一定好好学!”

“费老师!”晓晓也站了起来,脸上泪水涟涟,“我……我以后再也不在底下看小说了!我……对不起!”

“费老师……”更多的声音哽咽着响起,此起彼伏。

王若曦虽然没有站起来,但她挺直了脊背,用力擦去眼角的湿润,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用力地点头,用尽全身力气去回应那道饱含血泪与期望的目光。

看着眼前一张张幡然醒悟、泪流满面的年轻脸庞,费政老师脸上那铁板烧似的严厉线条,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坚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融化了。

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深刻的“川”字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慈和的柔软所取代。

他嘴角的肌肉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维持住师道的威严,然而那弧度终究是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牵扯出眼尾细密而温暖的纹路。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微颤,仿佛要将此刻教室里弥漫的悔悟、决心与沉重的情感全部纳入肺腑。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布满老茧、曾精准投掷过无数粉笔头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轻轻拂过摊开在讲台上的物理习题册。

那粗糙的指腹,无比珍惜地摩挲着洁白的纸页,动作轻柔得如同抚过稀世的珍宝,又仿佛在触摸着那些遥远而滚烫的、属于陕北油灯下的旧时光。

窗外,肆虐了一上午的干冷北风,不知何时悄然止息了。

惨淡的日头终于挣破了铅灰色的云层,将几缕浅金色的、带着微弱暖意的光,斜斜地投射进教室。

光柱里,无数细微的尘埃无声地旋舞、沉浮,如同被唤醒的、跃动的精灵。

那光芒不偏不倚,正落在费老师佝偻的肩头和花白的鬓角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近乎圣洁的金边。

他额前几缕散乱的灰发,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无尽的辛劳。

“好……好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却蕴含着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欣慰。

那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轻轻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和力量。

“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记住你们流的眼泪。更要记住……”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无比深邃,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夜空,缓缓扫过每一双通红的眼睛,“知识,不是负担!它是火种!是我当年在黄土窑里用命去护住的那点油灯的火苗!你们今天坐在这里,手里捧着的每一本书,就是前人、是无数像我这样的人,用血泪、用命传递下来的火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别让它灭了!别辜负了这点光!用它,去照亮你们自己的路!去照亮你们爹娘望眼欲穿盼着的那个前程!去照亮……咱们这个国家,将来更大、更亮堂的天!”

话音落下,教室里一片肃穆。

没有掌声,没有喧哗,只有一片沉重而充满力量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风止后、尘埃落定的寂静。

阳光静静地流淌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脸上,也流淌在那本被他珍视地抚过的物理书上。

费老师不再看我们。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那本厚重的习题册,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仪式的郑重。

他弯下腰,拿起讲台上那根曾敲醒无数迷梦的枣木教鞭,又端起那个印着“先进教育工作者”字样的、边缘磕碰得露出白茬的旧搪瓷缸。

他转过身,迈步向教室门口走去。

那背影,在斜射的阳光里,显得异常瘦削,甚至有些佝偻。

深蓝色的中山装洗得发白,空荡荡地挂在他已不再挺拔的肩背上。

每一步都迈得有些沉重,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走到门口时,他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身体微微踉跄,随即传来几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只空着的手,用力撑住了冰冷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宽厚的肩膀,在午后的阳光下,几不可察地、微微地颤抖着。

门框上那只苍老的手,青筋虬结如同老树的根须,紧紧扣住冰冷的木头。

片刻的停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

他终于松开手,身影彻底融入了门外走廊幽暗的光线里,只留下一个被阳光拉得极长、极孤独的影子,无声地印在教室门口的水泥地上。

教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把无声的刻刀,将某种沉重而滚烫的东西,深深凿进了每个人的眼底和心头。

张晓辉趴在桌上,宽厚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臂弯里闷闷地透出来。

王若曦坐得笔直,手中的钢笔悬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墨水滴落,晕开一小片深蓝的云,她却浑然未觉。

晓晓用力咬着下唇,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摊开的物理书扉页,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那些曾让我头疼不已的公式、符号、电路图,此刻在泪眼朦胧中,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它们不再是冰冷枯燥的符号,而像是一块块沉默而坚硬的基石。

我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纸页上印刷体的“i = u \/ r”。

那冰冷的触感下,竟仿佛有滚烫的余温传来——那是陕北寒夜油灯微弱却倔强的光,是草料棚里灼痛皮肉却点燃灵魂的火,是费老师佝偻背影里,那份耗尽心力也要传递下去的热望。

窗外,风彻底停了。

惨淡的日头仿佛也积蓄了最后一点力量,将几缕更澄澈的金光泼洒进来,慷慨地覆盖了讲台,覆盖了课桌,也覆盖了我们年轻而骤然变得沉甸甸的肩头。

那光芒里,无数细小的尘埃依旧在无声旋舞,如同无数被唤醒的、跃动的微小火种。它们盘旋着,上升着,执着地朝着光的方向飞去,仿佛要挣脱引力的束缚,去点燃一片更辽阔的天空。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费政老师最后那声压抑的咳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然而,在这片沉甸甸的寂静中,另一种无形的、滚烫的东西,正随着尘埃的飞舞,随着阳光的流淌,随着每个人胸膛里重新擂响的、不再迷茫的心跳,在无声地蔓延,在疯狂地滋长。

那是火种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