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三日将满 御史异动(2/2)
贵妃没有动,她静静坐回去,看着殿空下去。她自言自语般道:“内库……”又停了一停,侧头对夏昭道,“去,把人收一收。我们还没到摊牌的时候。”
夏昭应了一声,起身时却脚下一软,在踏出第一步之前稳了稳。她把嘴角压住,不让那一点颤抖从脸上滑下来。
内库外殿,水汽与焦糊味混到一起,像有人把两种气味在空中搅成了浆。火沿着西廊从窗棂缝里钻出来,像细细的舌头,一个个舔过去,把每一块榫卯都舔得黑。禁军按着水龙骨对着火口压,火势却并不盛,像是刻意挑在“好看不致命”的那一道上。
“谁报的火?”皇帝站在外檐下,没有进。内侍跪了一排,声音都抖:“……是巡夜的小内侍。说看见西廊下有火星,摇了两下就起了。”刑司堂官低声道:“陛下,火点有挑,像是抖了草绳作引,再抛了油。”
“搜。”皇帝只说了一字,转身看江枝,“你去内房。开柜、看封、看蜡。找不到,我也不怪你;找到了,朕只问你要一个人。”
江枝抬眼看他,那一瞬间,她很少见地从他眼底看见了一点很细的东西:不是信任,是把刀柄交给你之前的那一点试探和不舍。她点头:“臣明白。”
她带着夜阑与两名内侍进了内库。热气扑面而来,香味、焦味、潮味混作一股,把鼻腔里每一寸细嫩的皮都熏得发麻。她一柜一柜地开,一缄一缄地看。封蜡的边缘有被指甲挑过的痕,钤印有轻微的偏斜,封缄上的丝线有打过回结的拢,一切都在说“有人来过”,又都在说“我来过的痕迹很小很小”。
江枝看着,不说话。夜阑在旁边冒汗,终于忍不住:“主子,这一缄不是昨日的样子。”
“昨夜之后的样子就不算了。”江枝把那一缄封重新扣好,往下一柜移,“我们找昨夜之前的。”
“昨夜之前的?”
“手。”江枝淡淡,“挑封的是手,抹银的是手,点火的也是手。香脂见过手,火也见过手。找火见过的那只。”
她在第三排第七柜停下。那是一柜归档的旧账,按香目归类,外面绑着一条旧青绸。她把青绸抽了抽,绸子接头处蹦出一缕极细的白毛——不是线毛,是毛皮的毛。这一点小东西在火光下软软地卷了一下,像一根被烫过又缩回去的须。
江枝的指尖在那一缕毛上轻轻一拂,拂出一点细粉来,粉没有颜色,落到甲上闪了一下。她把甲伸到鼻翼下,闻到一点非常非常淡的腥,和一丝草灰味。
“狐狸。”夜阑小声,“长宁宫冬日披的是白狐,别宫多是海龙皮,毛不一样。”
“不只狐狸。”江枝把那条青绸往下扯了一寸,“看。”
青绸下面是封签,封签上钤了一个极小的私印。印面只刻了一个字:“夏”。
夜阑想抬起手,又不敢,“……夏昭?”
“她自己不敢摸缄,她让人摸缄,又让人学她的章。”江枝把那张封签慢慢揭起来,揭到一半,用袖口把那一寸气息挡住,“气还在。没凉透,说明是先来摸了缄,又在别处点了火,再回来点这条。”她伸手,“给我一只空盒。不要香盒,用账匣。”
夜阑立刻从柜上取下一个小匣。江枝把那只封签完整地收入匣中,又把青绸的接头那一缕白毛也捻起,和封签放在一起。她没有说“找到了”,只说:“走。”
皇帝还站在外檐下,雪停了,檐角却还有水滴一直往下掉。滴在石阶上,一点一点,像是给这一场“走水”做的脚注。刑司的人在西廊角落里翻出一束湿了半截的草绳,绳子上还有油渍,油不是膏药,像是夜里匆匆随手抹的灯油。
“陛下。”江枝把匣子捧上,匣盖没封,盖沿上压了一条窄窄的纸,“臣女斗胆,请陛下看两眼。”
皇帝低头,看见那张小封签上一个“夏”字干干净净,再看见青绸的接头有一缕白毛。那毛在风里抖了一下,像是在说话。
“夏昭。”皇帝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他没有吼,可所有人都听见那两个字落在地上不是声,是重。
“带去刑司。”他转身,眼睛里像没有风雪也没有火,只余一片极冷极冷的水,“长宁宫嬷嬷尽数交出,夏昭隔离,内侍局两人换防,从今日起,内库、香监、御史台三处的钥匙,朕各配一把,朕留一把。”
他把那一把递给江枝:“你拿一把。”
江枝接了,像接了一柄火。她道:“臣领旨。”
她刚退半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哑着嗓子开口:“陛下,微臣有罪。”
是御史大夫。他跪下时跪得很稳,像一块被打磨多年、每一寸棱角都合乎规矩的石。他额头触地,“臣昨夜加封影簿之事,未谨慎到位,以致今晨御前闻香而后查袖,臣惶惧——臣请陛下罚。”
皇帝看他一眼:“你知道怕?”
“臣知。”御史大夫直起身来,声音愈发沉,“臣怕臣老了,眼睛花了,心也花了。臣愿三月不上殿,留台中规矩一律按旧,凡入台之人三月不得受礼,不得入后宫一砖之内。”
这话落下去,御史台那七个名字之外的人像是被人忽然把背脊按了一下,心里一齐抽了一抽。皇帝没有表扬,也没有讥笑,只点了点头:“依。”
“陛下……”江枝低声道,“臣女还有一请。”
“说。”
“封长宁宫三日既满,今夜起,移禁军一队入宫门内,换掉守门三处。长宁宫灯火,夜半以后由禁军点燃、内侍清理,不得宫人自持。再者,香监暂代内库验封三日,每日两点,如有异状,直奏。”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沉得像雪下的水。许久,他道:“准。”
他又转向刑司:“夏昭到案,若人言牵连长宁宫,自取证;若人言牵连香监,也自取证。朕只要人,只要证,不要血口。”
“遵旨。”
风在此时终于小了一线。内库的火被压住了,殿檐下的水滴也慢慢少了。人群散开,各自奔往该奔的方向。皇帝回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到江枝握钥匙的手上,他看见她的指节白,白得像雪里的霜。但她的手很稳,稳到像是这把钥匙她拿了很多年。
贵妃一直没有出现。她坐在长宁宫灯下,听夏昭被押离的脚步从甬道那头过去,蜡烛的火焰抖了一下,一滴油溅在她手背上。她不躲也不叫,只把那一滴油抹开,像抹开一朵小小的烫伤花。
“娘娘……”一个宫女跪在她脚边,声音全在抖,“夏嬷……嬷会不会……招?”
“她会。”贵妃道,“她若不招,刑司会让她招。她若招,江枝会让她招得只招到自己。”
宫女没听明白,抬起头,正撞上贵妃的眼睛。那眼睛像夜里刚结起的冰,一触就碎,可碎下去的每一片都能割人。
“去,”贵妃慢慢笑了一下,“把屋里的旧东西都拿出来——不是账,是人。该走的走,该死的死。别人拿刀砍你,你要把刀柄掰断,捅回去才算本事。”
她站起来,轻轻抚了一把袖子,“江枝想买我的命?我就让她先尝一口自己的血。”
夜里,风又起了,像是雪下到尽头之后不甘心,倒回去再打一次鼓。香监后院的风缸里,炭火红得像一枚隐忍的眼珠。江枝在缸前站了很久,直到夜阑端了热水来,她才把冻到发疼的指背按在盏沿上,逼自己回暖。
“主子,”夜阑轻声,“您今日在殿上,话说得重了些。”
“重在该重处。”江枝道,“轻在该轻处。我若不重,御史不会裂;我若不轻,陛下不会准。——夜阑,去盯着刑司。夏昭会先咬人,再咬自己。她是长宁宫的人,长宁宫的法,就是先把别人推到坑边,看别人怎么掉下去,她才自己跳。”
“若她不咬贵妃?”
“那就让她咬。”江枝看着火,“她咬得越狠,越像被逼的,越像要护住背后的那个人。到时候,陛下自己会问:谁值得她护,值得她去死?”
夜阑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还有一件。御史台那七人之外,有两位派人递话,说愿意‘认错’,求主子给条路。”
“先不见。”江枝道,“让他们在雪里跪半个时辰。风把胆吹硬一点,再来见我。”
她把盏放下,抬眼看向窗外。风又把云撕开了一角,月亮像一颗钉子,很浅地钉在冷空里。她忽然很低地笑了一声:“三日将满,不是局要散,是局要合。明日,我要他们自己把头伸过来。”
“主子,明日?”
“明日——御史台自陈,刑司初供,内库复封。三样东西,缺一不可。缺了,就再点一把火。”
她把手背到身后,像站在一口看不见的鼎前,听里面的水在慢慢热,热到冒出第一缕看得见的气。
这一缕气,明日一到午时,便要在人群里、在御案前、在皇帝的袖口旁,化成看得见的形。看得见,便能断,看得见,便能杀。
风把灯火吹得摇了一下,火舌伸出来又缩回去,像一条谨慎的蛇。江枝转身回屋,门合上的一瞬,风被隔在外头,屋里热起来,热得人心里那一点最细最硬的东西,也终于从冰里缓缓抽出来,握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