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画园评戏逗春闲(2/2)
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出去,一直送刘姥姥上了车,这才罢了。
宝钗等吃过早饭,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到分路时,宝钗叫住黛玉:“颦儿跟我来,有句话问你。”
黛玉便跟着她进了蘅芜苑。
刚进屋,宝钗就坐下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黛玉一头雾水,笑着打趣:“宝丫头这是疯了?要审我什么?”
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姑娘!满嘴说的都是啥?老实交代就罢了。”
黛玉越发不解,只管笑,心里却犯了嘀咕:“
我何曾说过什么?你不过是想挑我的错儿。
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还装憨呢?昨儿行酒令你说的话,我竟从没听过,从哪儿学来的?”
黛玉这才想起,昨儿失了分寸,把《牡丹亭》《西厢记》里的句子说了两句,顿时红了脸,上前搂住宝钗的胳膊,软声央告:“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教我,我再也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新奇,才问你。”
黛玉忙道:“好姐姐,千万别跟别人说,我以后绝不再提了。”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语气又恳切,便不再追问,拉她坐下吃茶。
缓缓说道:“你当我是谁?我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我们家也算读书人家,祖父爱藏书,从前人多,姊妹弟兄凑在一处,都不爱看正经书。兄弟们有爱吃诗的、爱读词的,像《西厢记》《琵琶记》还有元人杂剧,家里无所不有。他们偷着看,我们也跟着偷着看,后来被大人发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烧也烧了,才把这些书丢开。”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咱们女孩儿家,不识字倒也罢了。男人们读书若不明理,反倒不如不读,何况你我。作诗写字本就不是咱们的分内事,就连男人,也该以读书明理、辅国治民为重,可如今偏有那些读了书反倒更坏的人,竟是把书都糟踏了。倒不如耕种买卖的,反倒没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偏又认了字,既认了字,就拣正经书看,最忌看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席话听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自折服,只连声应“是”。
忽听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事,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儿等着呢。”
宝钗问:“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便往稻香村来,果然见众人都在。
李纨见了她们,笑道:“诗社还没起,就有人要脱滑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让她画园子图,把她乐得失了魂,倒要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别怨老太太,说到底还是刘姥姥一句话惹的。”
黛玉忙接话:“可不是!都怪她!她算哪门子的姥姥,直叫她‘母蝗虫’才对!”说罢众人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就够逗的了,幸而她不通文墨,都是些市俗取笑的话。偏颦儿这张促狭嘴,用‘春秋笔法’把粗话提炼润色,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的光景全活画出来了,亏她想得这么快!”
众人都笑道:“你这一注解,比她俩还妙!”
李纨道:“我请你们来,就是商议给她多少假。我给一个月她嫌少,你们说该给多少?”
黛玉笑道:“论理给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了才一年,要画下来,总得两年工夫。又要研墨、蘸笔、铺纸、着色,又要……”
说到这儿,故意停下,众人知道她在取笑惜春,都笑着追问:“又要怎样?”
黛玉自己也忍不住笑:“又要照着这样慢慢画,可不就得两年!”
众人拍手笑个不停。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样慢慢画’,最后这句最妙!昨儿那些笑话虽逗,回想却没滋味,颦儿这几句话淡是淡,回味却无穷,把我笑坏了!”
惜春气道:“都是宝姐姐夸的,让她越发逞强,这会儿倒拿我取笑!”
黛玉忙拉着她笑道:“我问你,是单画园子,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上?”
惜春道:“原说只画园子,昨儿老太太说,单画园子像房样子,要连人画上,跟‘行乐图’似的才好。
我又不会画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正为难呢。”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不会画草虫。”
李纨道:“你又说胡话了,画园子用得着草虫?顶多画些翎毛点缀。”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也罢,昨儿那‘母蝗虫’不画上,岂不是少了典故!”
众人又笑作一团,黛玉笑得两手捧心:“你快画吧,我连题跋都想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忽听“咕咚”一声,原来是湘云伏在椅背上大笑,椅子本就没放稳,她又没提防,身子一歪,连人带椅都倒了,幸好有板壁挡住才没落地。
众人笑得更凶了,宝玉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止住。
宝玉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走进里间揭开镜袱照了照,见两鬓松了些,便打开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对着镜子抿了抿,收拾好才出来,指着李纨道:“原是叫你带我们做针线、讲道理,你倒招我们来疯玩大笑!”
李纨笑道:“你这刁丫头,明明是你领头闹,引着大家笑,倒赖我!我只盼明儿你嫁个厉害婆婆,再遇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看你还这么刁不刁!”
黛玉顿时红了脸,拉着宝钗道:“咱们就放她一年假吧!”
宝钗道:“我说句公道话。藕丫头虽会画,却只是几笔写意。
如今画这园子,得肚子里有丘壑才行。
这园子本身就像画,山石树木、楼阁房屋疏密得当,照原样画必不好看,得看纸的大小分主分宾,该添该减、该藏该露都要斟酌,先立好稿子才行。”
她又道:“再者,楼台房舍得用界划,一点不留神,栏杆歪了、柱子塌了、门窗倒了,就成笑柄了。
还有人物,疏密高低要讲究,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关键,一笔不细就会画残。
依我看,一年假太多,一个月太少,给半年假,再让宝兄弟帮着她。
不是让宝兄弟教她画,是让他遇到不懂的,找会画的相公问问,更省事。”
宝玉一听就喜了:“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我这就去问他们!”
宝钗冷笑道:“你就是无事忙,说了一声就急着去?等商议定了再去不迟。如今用什么画?”
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道:“我说你不中用!雪浪纸适合写字、画写意画,画这个既不托色又难晕染,可惜了纸。盖园子时原有细致图样,你去跟太太要过来,再跟凤丫头要块重绢,让相公矾了,照着图样删补立稿,添上人物就行。配青绿、泥金泥银也得他们来,你们还得备上风炉子、胶、笔、粉油大案这些东西。”
惜春道:“我哪有这些画器?就随手用写字的笔画画,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四样,再加两支着色笔罢了。”
宝钗道:“我替你开个单子,你照着跟老太太要,宝兄弟记下来。”
宝玉连忙备好笔砚,宝钗便念:“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中染、小染各四支,大南蟹爪、小蟹爪各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小着色各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南赭、石黄、石青、石绿、管黄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青金各二百帖,广匀胶、净矾各四两;顶细绢箩、粗绢箩各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插嘴:“再加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宝钗问:“要这些做什么?”
黛玉笑道:“你要生姜、酱,我替你要铁锅,好炒颜色吃啊!”
众人都笑了。
宝钗道:“你不懂,粗碟子上火烤,不先用姜汁、酱抹底子,会炸的。”众人这才明白。
黛玉看了单子,拉着探春悄悄说:“你瞧瞧,画个画要这么多东西,怕是把她的嫁妆单子都写上了!”
探春笑个不住,对宝钗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听听她编排你呢!”
宝钗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着上前把黛玉按在炕上,就要拧她的脸。
黛玉笑着央告:“好姐姐,饶了我吧!颦儿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姐姐教我,我再也不敢了!”
众人见状都劝:“说得可怜,饶了她吧!”
宝钗本是跟她顽闹,一听她提“教我”,想起前番说杂书的事,便放了她。
黛玉笑道:“还是姐姐疼我,换了我可不会饶人。”
宝钗笑着替她拢了拢头发:“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疼你了。”
宝玉收好单子,众人又说会儿闲话,晚饭后再往贾母处请安。
贾母本就没大病,只是劳乏加着凉,歇了一日,吃了一剂疏散的药,到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