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帝王心术(1/2)

寅时三刻,紫禁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有巡夜侍卫的灯笼如同游动的萤火,在巍峨的宫墙间明灭。乾清宫东暖阁,御书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

洪武皇帝朱元璋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着一袭玄色常服,未戴冠冕,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映衬着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更显威严与深沉。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漕运的急报,此刻正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

侍立在一旁的,是年迈却精神矍铄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他低眉顺目,呼吸轻缓,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下首,坐着两位心腹重臣:一位是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少师吴沉,他代表着朝中清流与儒学正统;另一位,则是年富力强、面容精悍的中军都督府佥事,驸马都尉李坚,他出身淮西勋贵,深得帝心,掌管着部分京营兵权,是皇帝在军中的耳目和利刃。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混合着陈年墨锭和书卷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说说吧,”朱元璋缓缓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吴沉和李坚,声音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沙哑,“这几日,京城里,关于咱们这位新晋镇国公,都有些什么动静?”

李坚率先起身,躬身回道:“回陛下,常国公回府后,深居简出,除了昨日轻骑前往京郊大营探视伤兵,并未与其他朝臣过多往来。府门紧闭,谢绝了一切访客和贺仪。”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市井坊间,流言颇多。”

“哦?都是些什么流言?”朱元璋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坚斟酌着词句:“多是些……无知小民的妄议。有惊叹其功业者,亦有……非议其女子身份,妄测圣意,甚至……诋毁其品性的污秽之语。”他没有具体描述那些“污秽之语”,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妄测圣意?”朱元璋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坚,“怎么个妄测法?”

李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头垂得更低:“有……有些宵小之辈,妄言常国公功高震主,陛下封赏乃是……乃是不得已的安抚之策。”

“砰!”

朱元璋的手指重重敲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吴沉和李坚心头俱是一凛,连王景弘的眼皮都微微跳动了一下。

“放肆!”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威,“朕赏功罚过,乃奉天承运,何来‘不得已’之说?查!给朕彻查!这些流言是从哪个阴沟里传出来的!一经查实,散播者,立斩不赦!幕后指使者,严惩不贷!”

“臣遵旨!”李坚连忙应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皇帝这番震怒,半是真,半是假。真的是对流言牵扯到“圣意”的恼怒,假的则是……这些流言中,未必没有一部分,恰恰迎合了皇帝内心深处某些不便言说的思绪。

“陛下息怒。”吴沉这时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流言蜚语,如同野草,烧之不尽,唯有以正视听,方能遏制。常国公之功,彪炳史册,陛下之封赏,亦是昭告天下的圣断。些许宵小之言,动摇不了国本,亦玷污不了常国公的清誉。待常国公日后多立新功,自然清风涤荡,玉宇澄清。”

朱元璋冷哼一声,面色稍霁:“吴爱卿所言,是老成谋国之道。只是这‘日后立新功’……”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幽深,“李坚,军中对此事,有何议论?”

李坚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军中……反应不一。北征回来的将士,对常国公自然是心悦诚服,感念其带领他们立下不世之功,也感念其体恤士卒。但……其他各卫所,尤其是部分老将麾下,难免……有些微词。”

“说下去。”

“是。主要也是围绕常国公的女子身份。有人认为,此例一开,恐阴盛阳衰,乱了军中纲常。也有人……担心常国公声望过高,其在北疆一手提拔的将领,如今遍布边军要职,恐……恐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李坚硬着头皮,说出了最敏感的部分。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朱元璋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良久,他才幽幽叹道:“功高,则震主。权重,则生疑。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了在场三人的心中。吴沉眉头微蹙,李坚则是心中一紧。

“陛下,”吴沉沉吟片刻,道,“常国公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北征期间,军报详实,并无隐瞒;缴获之物,尽数上缴;扩廓投降,亦是第一时间奏报朝廷。其谨守臣节,并无逾越之处。”

“朕知道。”朱元璋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复杂,“正因为她谨守臣节,立下旷世奇功,朕才更不能负她,必须给她这国公之位,给她这无上荣光。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朕?史笔如铁,朕不能留下刻薄寡恩、鸟尽弓藏的名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两位心腹听:“可是,赏了她,朕心里,就真的能全然安心吗?她才二十出头啊!如此年轻,就已位极人臣,军功、声望、乃至在边军中的根基,都已如此深厚。她现在是没有异心,可以后呢?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她若有了子嗣,她的子嗣呢?或者,即便她始终忠心,她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会不会有一天,为了更大的富贵,行那黄袍加身之事?”

“陛下!”吴沉和李坚同时变色,这话实在太重了。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惊慌:“朕只是把最坏的可能,摆在台面上而已。未雨绸缪,是一个皇帝的本分。”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李坚:“魏国公府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徐辉祖……对常胜,是何态度?”

李坚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忙回道:“徐小公爷……自北征归来后,似乎沉稳了许多。昨日常国公去京郊大营,他并未同行。至于态度……听闻在徐府家宴上,曾有女眷非议常国公,被徐小公爷出言制止了。”

“哦?”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徐家小子,倒是有几分气度。”

早朝的时间快到了,吴沉和李坚告退离去,准备参加朝会。御书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王景弘。

朱元璋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坐在御案后,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田黄石镇纸。

“景弘,”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说,朕该如何安置这颗……最璀璨,却也最扎手的明珠?”

王景弘躬着身子,声音尖细而恭谨:“老奴愚钝,军国大事,不敢妄议。陛下天纵圣明,心中必有乾坤。”

朱元璋嗤笑一声:“少跟朕打马虎眼。朕让你说,你就说。”

王景弘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老奴以为,常国公如今正如那绝世名剑,锋芒太露,藏则生锈,用则……恐伤主。需得一上佳剑鞘,既能敛其锋芒,又能为其定位,使其永为陛下手中利刃,而非悬于头顶的……危刃。”

“剑鞘?”朱元璋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精光一闪,“继续说。”

“是。”王景弘的声音更低了,“常国公年已及笄,至今未婚配。此乃陛下可以着意之处。若能为她择一良婿,使其有所牵绊,有所归属,将她的心力,从纯粹的军国大事,稍稍分润至家庭伦常……或许,能化解其过于刚锐之气。再者,联姻之后,她便不再是孤悬于朝堂之外的‘异数’,而是融入了勋贵体系之内,其荣辱便与整个体系息息相关,有些事,反倒……好办了。”

朱元璋缓缓点头,王景弘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赐婚,这是一举多得的好棋。

第一,可以示恩。皇帝亲自为其择婿,这是何等的荣宠?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彰显皇恩浩荡。

第二,可以羁縻。婚姻家庭,子女牵绊,最能消磨人的锐气和野心。再锋利的剑,收入鞘中,锋芒自敛。

第三,可以制衡。关键在于,将她赐婚给谁?

朱元璋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最终,定格在了“徐辉祖”三个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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