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宫似海(2/2)

常胜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她早就料到不会有什么好去处,浣衣局,不过是其中最坏的一种可能罢了。她甚至在心里冷笑,对方倒是“看得起”她。

“怎么?常大小姐不满意?”管事太监见她毫无反应,故意挑衅道。

“罪女遵命。”常胜垂下眼睑,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管事太监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闷。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带走!赶紧带走!”

一名面色冷漠的小太监上前,示意常胜跟他走。

常胜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即将被分散到宫中各处的常家女眷,她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过身,跟着那小太监,离开了慎刑司的院落,走向那条通往“炼狱”的更深处的小路。

越往皇宫的西北角走,环境愈发显得破败和偏僻。高大的宫墙在这里也变得低矮了些,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石。路面的青石板不再平整,坑洼处积着前几日的雨水,浑浊不堪。空气中的那股皂角和水汽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衣物长期潮湿不干所散发出的霉味。

终于,他们在一处临水的低矮建筑群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浣衣局。

与其说是一座“局”,不如说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工坊。几排低矮的、看起来像是仓房的屋子歪歪扭扭地排列着,墙壁上布满青苔。院子极大,但泥泞不堪,晾晒着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各色衣物床单,如同飘荡的旌旗,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抑。院子边缘,紧挨着一条引入宫内的活水河渠,河水颜色深沉,流速缓慢,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白色的泡沫和杂物。

数十名穿着统一蓝色粗布褂子、包着头巾的宫女,正埋头在河边的青石板上,用力捶打着堆积如山的衣物。时值深秋,河水已然冰冷刺骨,她们的手大多红肿不堪,有些甚至裂开了口子。沉闷的捶打声、水流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因疲惫或疼痛发出的细微呻吟声,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麻木躯壳,重复着永无止境的苦役。

带领常胜来的小太监,将她交给了一个守在院门口、面容刻板的老宫女,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像是逃离什么污秽之地般,匆匆离开了。

那老宫女上下打量了常胜一番,眼神浑浊而冷漠,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新来的?叫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罪女常胜。”

“常胜?”老宫女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不管以前是龙是凤,到了这儿,就是洗衣服的罪奴。规矩很简单,天不亮起床,分发衣物,到河边浆洗,日落前洗完规定的数量,否则没饭吃。偷懒、顶撞、完不成差事,鞭子伺候。”

她语速极快,毫无感情色彩,仿佛这段话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你的住处,丙字柒号房。去找管事的苏嬷嬷领衣服和用具。”她随手一指不远处一排最破旧的矮房,“现在,立刻去河边,今天你的活计是洗完三盆军士的棉袄。完不成,今晚就跪在院子里反省。”

三盆浸了水的厚重棉袄,对于一个强壮男子而言都绝非易事,更何况是一个刚刚经历家族巨变、身心俱疲的女子。这分明是刻意刁难,要给新来的“不凡”之人一个下马威。

常胜没有争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她只是微微颔首:“是。”

然后,她便按照指示,走向那排矮房,去寻找那位苏嬷嬷,领取她那套象征罪奴身份的蓝色粗布衣,和属于她的、冰冷的搓衣板。

当她捧着那套粗糙得磨皮肤的衣服,走向河边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棉袄时,她的脚步很稳。

身后,是宫墙重重,殿宇巍峨,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前方,是冰冷的河水,无尽的劳作,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但她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向那片泥泞,走向那刺骨的寒冷。

地狱之门已然洞开,而她,选择昂首走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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