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生死相托(2/2)

撤回岸上大营时,已是深夜。

徐辉祖因失血过多和力竭,陷入半昏迷状态。军医剪开他被血浸透的战袍,清理伤口。额角的箭伤深可见骨,身上还有多处刀伤,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臂,深及筋骨。

常胜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亲自留在徐辉祖的船舱内。她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昏黄的灯火。

她打来清水,用干净的棉布,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身上的血污。动作轻柔,与她平日杀伐决断的模样判若两人。指尖偶尔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能感受到那坚实的肌肉因疼痛而微微抽搐。

看着他苍白而英挺的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常胜的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后怕,有愤怒,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本可以不用冲得那么靠前,他本可以在中计后优先自保。但他没有。他为了胜利,也为了……保护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却又带着刺痛,冲击着她多年来用冰层包裹的心。

她拿起军医调好的金疮药,仔细地、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用洁白的纱布,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包扎好。每一个动作都全神贯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夜色深沉,船舱外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常胜没有离开。她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徐辉祖的榻边,就着灯火,处理着一些紧急军务文书,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榻上那个沉睡(或者说昏迷)的人。

他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在梦中,他似乎仍在厮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常胜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紧蹙的眉头,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微微一顿,最终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

后半夜,徐辉祖因伤口剧痛,悠悠转醒。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灯下,单手支额,似乎有些疲惫小憩的常胜。跳跃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褪去了沙场上的凌厉,显出一种罕见的、属于女子的静谧与柔美。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点点血污的战袍,显然一直未曾离开。

徐辉祖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常胜。记忆中的她,或是朝堂上清冷孤傲,或是战场上杀伐决断,或是书房中固执己见。唯独不是眼前这般,带着倦意,守在伤者榻前的模样。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牵动了额角的伤口,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声。

常胜立刻惊醒,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

她的眼中没有惊慌,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醒了?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

徐辉祖点了点头。

常胜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走到榻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徐辉祖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仿佛滋润了某些干涸的东西。如此近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硝烟与药草的气息,能看到她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

“多谢……常帅。”他的声音沙哑。

常胜放下水杯,重新让他躺好,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疏离:“军医说,你失血过多,需好生静养。此番……是我判断有误,累你涉险。”

徐辉祖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是倭寇狡诈。若非常帅及时赶到,那一箭……”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道,“战场之上,生死本就一线。能得常帅舍身相救,徐某……感激不尽。”

“你也救了我。”常胜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若非你拼死挡住那些倭寇,我亦难脱身。”

船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想起了战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想起了彼此毫不犹豫为对方挡箭、冲向对方的身影。

有些东西,在生死关头,已然不同。

“我们……是盟友。”徐辉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但经此一战,徐某方知,这‘盟友’二字,亦可重于泰山。”

常胜看着他诚挚而炽热的目光,心中那层坚冰,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的注视,轻声道:“嗯。你……好生休息。”

她没有否认。

徐辉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他闭上眼,不再多言,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常胜重新坐回灯下,却再也无法专注于文书。她的心,如同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海面,波澜微起,再难平静。

生死之间,他们已将性命交托彼此。

这不再是冰冷的政治联盟,而是用鲜血与守护铸就的、可以托付后背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