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浣衣局日(2/2)
似乎察觉到常胜的目光,那女子也抬起头,看了常胜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没有说话,却仿佛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某种相似的、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女子很快低下头,继续喝粥。
常胜也收回了目光,将最后一口冰冷的米汤咽下。她知道,在这里,任何不必要的交流和好奇心,都可能带来麻烦。
短暂的休息后,更加难熬的下午开始了。疲惫和寒冷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身体和意志。常胜感觉自己的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每一次抬起手臂都如同举起千斤重担。掌心磨破的地方,泡在冰冷的皂角水里,疼得钻心。
她看到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宫女,因为体力不支,动作慢了下来,立刻就被巡逻的钱婆子发现,细竹条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单薄的背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小宫女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河水里,手上却不得不拼命加快动作。
常胜默默地移开目光,握紧了手中的木杵。
她必须坚持下去。不是为了那碗馊粥,不是为了逃避鞭打,而是为了心中那片尚未熄灭的火焰,为了兄长最后那决绝的眼神,为了常家那沉甸甸的、压在她肩头的未来。
她想起父亲手稿上的一句话:“为将者,当忍常人所不能忍。”
这点苦,这点痛,这点屈辱,与父辈当年在尸山血海中搏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微弱却坚定的星火,支撑着她几乎要冻僵、累垮的身体。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宫墙吞噬,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常胜终于捶打、搓洗、漂净了最后一盆棉袄。她的双手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红肿不堪,布满细小的伤口和冻疮,微微颤抖着,连拧干衣物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将洗好的、沉甸甸的棉袄搬到指定的晾晒区。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已经脱离了躯壳。
“哼,算你走运!”钱婆子过来检查了一遍,没挑出什么大毛病,悻悻地哼了一声,“丙字柒号房,最里面那个铺位是你的。明天寅时三刻,准时到河边集合!”
常胜没有回应,默默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那排低矮破旧的、被称为“丙字房”的宿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汗味、潮气和霉味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房间狭小昏暗,没有窗户,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靠墙是一排用砖石和木板搭成的通铺,上面铺着薄薄的、颜色污糟的草席。已经有几个宫女回来了,如同死尸般瘫在铺位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常胜走到最里面那个靠近墙角、最为潮湿阴冷的铺位,默默地坐了下来。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草席传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抬起自己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借着门口微弱的光,看着上面纵横交错的伤口和红肿。疼痛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但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抱怨。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个在暴风雪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冰冷的山洞。
第一天,结束了。
她活下来了。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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