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锦衣夜行(2/2)
整个前院已被无数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黑压压的锦衣卫缇骑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的火把跳跃着,映照着他们身上冰冷的飞鱼服和绣春刀,也映照出院中跪了一地的常府仆役、丫鬟、婆子。众人瑟瑟发抖,哭泣声、哀求声低低地萦绕在空气中,更显得那些锦衣卫如同来自阴间的鬼差。
庭院中央,常茂被四名身材高大的力士死死按着,跪在地上。他似乎刚从醉梦中被惊醒,头发散乱,衣襟敞开,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潮红和难以置信的狂怒。
“放开我!你们这些阉狗!鹰爪子!知道我爹是谁吗?我是郑国公!你们敢动我?!”他奋力挣扎着,如同一头被困的雄狮,双目赤红,嘶声怒吼。
然而,他的挣扎在训练有素、力量占优的锦衣卫面前,显得如此徒劳。一名力士用刀鞘狠狠砸在他的腿弯,迫使他发出一声闷哼,跪得更低。
“国公爷?呵。”一个阴柔而冰冷的声音响起。
常胜循声望去,只见正厅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着大红色织金蟒服、头戴无翅乌纱帽的中年太监。他面白无须,眼神如同毒蛇般阴鸷,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驾帖。
此人常胜认得,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兼掌锦衣卫事的毛骧!皇帝最亲信、最酷烈的爪牙之一!他的出现,意味着今夜之事,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毛骧的目光淡淡扫过挣扎怒吼的常茂,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被押解过来的常胜身上,在她那过于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常茂!”毛骧不再看常胜,展开手中的驾帖,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冰冷的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郑国公常茂,世受国恩,不思尽忠报效,反恃功骄纵,心怀怨望,口出悖逆狂言,诽谤君父,动摇国本!其行径恶劣,罪证确凿,深负朕望,天地不容!着即褫夺郑国公封爵,抄没家产!常氏一族,男丁流放云南戍边,女眷没入宫中为奴!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常胜的心上。
“褫夺封爵”、“抄没家产”、“流放云南”、“没入宫中为奴”……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冰冷的判决真正宣之于口时,那股灭顶的绝望和寒意,依旧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感到一阵眩晕,身边的哭声和兄长的怒吼仿佛都变得遥远。
“胡说!诬陷!是李景隆那厮害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常茂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咆哮,挣扎得更加猛烈。
毛骧合上驾帖,面无表情地一挥手:“拿下!封存所有库房、账册、文书!一应人等,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喏!”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轰然应诺,随即分散开来,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砸门声、翻箱倒柜声、瓷器碎裂声、女眷惊恐的尖叫声……瞬间将这座昔日充满荣耀的府邸,变成了人间地狱。
常胜被两名力士押着,站在庭院角落,冰冷的目光扫过这一切。她看到管家常福被一脚踹倒在地,看到侍女云袖被粗鲁地拖拽,看到母亲生前最喜爱的那对青花瓷瓶被人从多宝阁上扫落,在地上迸溅成无数碎片……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混乱中,她与挣扎着的兄长目光相遇。
常茂的脸上,愤怒、不甘、绝望、悔恨交织,但在看到妹妹那异常平静的眼神时,他猛地愣住了。那眼神里,没有哭泣,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常胜看着他,用眼神无声地传递着最后的信息。
活下去。
无论多么屈辱,无论前路多么黑暗,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一切。
常茂读懂了。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妹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几名锦衣卫上前,将沉重的铁链套上了常茂的脖颈和手腕。
常胜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她养她、承载了她所有童年和少女记忆的家园,看了一眼那棵在火把光影中摇曳的老柏树,然后,决绝地转开了目光。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汇入了那些哭泣的女眷队伍中。
锦衣卫的绣春刀,在火把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他们此刻的眼神,驱赶着这群曾经的贵妇千金,走向未知的、充满荆棘与黑暗的未来。
夜,还很长。
常家的天,在这一夜,彻底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