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育儿之思（1/2）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柔软羊绒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内室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奶香与药草清苦的气息。常胜靠坐在垫了厚厚锦褥的窗边软榻上，身形依旧带着产后的单薄，但眉宇间的虚弱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母性的柔光与久经沙场者特有的沉静。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手中的书卷上，而是久久地、专注地凝视着身旁那个紫檀木雕花的摇篮。

摇篮里，徐承志刚刚被乳母喂饱，换上了干爽的襁褓，此刻正醒着。她不像其他婴孩那般舞动手脚、咿呀作声，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得不染丝毫尘埃的眸子，安静地望着悬挂在摇篮上方的一个小小的、鎏金的算盘模型。那是徐辉祖某日心血来潮挂上去的，戏言要让女儿“自幼知晓算计”。

常胜观察着女儿。

她看到，那双纯净的眼眸，并非茫然无神，而是随着微风吹动算盘珠子的轻微晃动，极其细微地移动着焦点。那目光里，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有序运动和规则声响的探寻。偶尔，一只粉嫩的小拳头会从襁褓边缘挣脱出来，无意识地朝着算盘的方向抓握一下，随即又无力地落下。

这不是寻常婴孩单纯的懵懂。常胜在千军万马中锻炼出的、观察入微的本能，让她从这极细微的表象下，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一种沉静的专注，一种对“规律”的天然好奇。

她想起自己幼时。记忆里没有这般精致的摇篮与玩具，只有漠北的风沙，军营的号角，以及父亲常遇春那带着粗粝老茧的大手，手把手教她握紧的第一柄木剑。她的“育儿之思”，始于马背，成于沙场，充斥着铁血与生存的法则。而她的女儿，徐承志，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承载着帝王的赐名与无数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她的路，该如何走？

“在看什么如此出神？”徐辉祖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刚下朝回来，一身绯色麒麟补子公服还未换下，带着一身朝露的微凉气息。他放轻脚步走近，很自然地俯身，先看了看摇篮中的女儿，眼中瞬间盈满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然后才在常胜身边坐下，顺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薄毯。

“看她。”常胜轻声答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女儿，“你看她的眼睛。”

徐辉祖依言细看，片刻后，也微微讶异：“这孩子……不像其他娃娃那般爱哭闹，眼神却灵醒得很。”

“她在看那算盘珠子晃动。”常胜道，“你看她目光移动的轨迹，并非散乱无章。”

徐辉祖失笑：“她才多大点儿，能看出什么轨迹？你莫不是将她当成你军中的斥候了？”话虽如此，他却也顺着常胜的目光，更仔细地观察起来，渐渐也收起了玩笑之色。

常胜微微摇头，终于将目光转向徐辉祖，眼神清明而坚定：“正因为她小，如同一张白纸，我们落下的第一笔，才至关重要。辉祖，我在想，该如何教养承志。”

徐辉祖握住她微凉的手，包裹在掌心：“她是我们的女儿，自是金尊玉贵地长大，请最好的嬷嬷、女师，习女红，通琴棋，知书达理，将来觅得一门佳婿，平安顺遂一生。”这是这个时代，勋贵之家对待嫡女最标准、最稳妥的路径。

常胜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窗外的光映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清晰而柔和的轮廓，但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却锐利如昔。

“不，”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那样养出来的，是笼中的金丝雀，经不起风雨。承志的名字，是你我血脉的延续，更是陛下乃至天下人眼中的一种象征。她若只囿于后宅方寸之地，将来如何面对那些无形的目光与压力？又如何……在这波谲云诡的世道中，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摇篮，语气变得深沉而充满期许：

“我要她，文武兼修。”

“文武兼修？”徐辉祖微微一怔，这个想法显然超出了他最初的预设，“胜儿，我知你心意。可承志毕竟是女儿身。习武强身尚可，若要如男儿般精通韬略兵戈……且不说世俗眼光，她自己是否愿意？是否辛苦？”

他并非反对，而是出于父亲的本能，担忧女儿未来的路途过于艰难。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个文武双全的勋贵之女，所要面临的非议与挑战，恐非常人所能想象。

“女儿身又如何？”常胜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仿佛又回到了奉天殿上，面对那些质疑她“牝鸡司晨”的朝臣，“我常胜，亦是女子之身！我可曾比任何男儿逊色？世俗眼光，不过是弱者给自己设下的牢笼！正因世道艰难，她才更需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有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底气与傲骨。

“至于辛苦……”常胜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生于你我之家，生于这个位置，‘辛苦’二字，从她降生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与其让她在温言软语、锦绣堆砌中迷失，最终成为他人棋局上任人摆布的棋子，不如让她自幼便知晓世情之复杂，人心之险恶，让她拥有披荆斩棘的利剑与铠甲！”

她看向徐辉祖，眼神灼灼：“辉祖，你希望她平安顺遂，我何尝不是？但真正的平安，并非来自于将他护于羽翼之下，隔绝一切风雨。而是让她自己长出翱翔九天的翅膀，拥有应对风暴的能力！唯有自身强大，方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谈何平安喜乐？”

徐辉祖沉默了。他凝视着常胜，看着她眼中那簇为女儿未来而燃烧的、明亮炽热的火焰。他想起朝堂上的暗箭，想起军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想起皇帝那深沉难测的帝王心术。是啊，他们的女儿，注定无法像寻常闺秀那般，只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她需要智慧来看清迷雾，需要力量来保护自己，甚至……在未来，或许还需要魄力来承担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心中的那点犹豫与保守，在常胜清晰而坚定的理念面前，渐渐消散。他反手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叹息般地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得狭隘了。”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无奈与骄傲的笑意，“只是，想到我们的承志，将来可能要像她母亲一样，在男人主导的领域里争锋，我这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期待。”

常胜见他理解并支持，眼中凌厉的光芒化为暖意：“并非要她一定去争锋。文，不必只读女戒闺训，更要通史明哲，知晓地理天文，乃至经济农桑；武，不必非要阵前杀敌，但需强健体魄，明晓兵法，知进退，懂谋略。她要学的，是立世之本，是洞察之能，是抉择之慧。至于将来她选择何种道路，是如寻常女子相夫教子，还是如我般驰骋沙场，或是另辟蹊径，皆由她心。我们做父母的，只需为她铺就足够宽阔的基石，让她拥有选择的权利与能力。”

徐辉祖听得心潮澎湃。这已不仅仅是育儿之思，更是一种对生命价值的深刻理解与尊重。他看着常胜，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不仅在战场上是指挥若定的统帅，在为人母的道路上，亦有着远超常人的远见与魄力。

“好！”他朗声应道，眼中再无迟疑，“就依你之言！文，我亲自为她启蒙，教她经史子集，也教她朝堂典故，人心百态；武，你来为她打根基，教她强身健体，也教她排兵布阵，洞察先机！我们要让承志，成为这大明天下，最独特、最耀眼的明珠！”

理念既定，行动便随之而来。镇国公府的育儿方式，从最初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