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圣意难测(2/2)

“可是标儿,你要记住!咱是大明的皇帝!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咱不能把江山社稷的安危,寄托在某个臣子的‘忠心’上,更不能寄托在他们后代永远‘懂事’上!咱要的,是万无一失!”

朱元璋站起身,在御案后来回踱步。玄色的袍角带起微弱的风,吹得近处的烛火一阵明灭。

“你看看他们!”他猛地抬手,指向那本《功臣录》,语气中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冰冷的决绝,“他们的父辈,跟咱是兄弟,是战友,可以托付性命!可他们的儿子呢?孙子呢?跟咱老朱家还有那份情谊吗?他们生来就是国公、侯爵,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功臣之后,可还记得这功,是谁给的?这富贵,是谁许的?!”

“他们聚在一起,互通姻亲,盘根错节!今日他家的儿子娶了你家的女儿,明日他家的部将调到了你的麾下!他们私下里议论朝政,非议咱的决定!他们以为咱老了,耳朵聋了,眼睛瞎了!”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寒冰,字字诛心,“咱还没死呢!这大明,还是咱朱元璋说了算!”

朱标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父亲那喷薄着怒火与猜忌的目光。他知道,父皇这番话,并非仅仅针对常茂,而是针对所有活着的、可能对皇权构成潜在威胁的功臣集团。蓝玉案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恐惧和猜疑的种子,早已在洪武皇帝的心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朱元璋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过了许久,朱元璋似乎平复了情绪,他重新坐回御案后,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拿起御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停顿了片刻。

“常茂……”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宣判。

朱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父皇下一刻写下的,会是申饬、是削爵,还是更可怕的结局。

然而,朱元璋的笔尖最终没有落在纸上。他放下笔,对侍立在殿角阴影里的一个老太监招了招手。那太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躬身听令。

“传旨,”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郑国公常茂,年少位尊,宜加砥砺。着其明日赴京营,协理右军都督府日常军务,无旨不得擅离。另,赐宫中新贡的秋露白一坛,给郑国公府送去,就说……朕念及开平王之功,望其子克绍箕裘,勿负朕望。”

老太监尖细地应了一声:“奴婢遵旨。”随即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朱标愣住了。这道旨意,看似恩赏(赐酒),实则蕴含着极强的约束和监视意味。“协理军务”是个虚职,“无旨不得擅离”更是近乎软禁。父皇这是……要先圈起来,再观后效?还是另有深意?

朱元璋没有看儿子疑惑的表情,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本厚重的《功臣录》,手指无意识地在“常遇春”的名字上摩挲着,眼神幽深,仿佛在透过这个名字,看着那些已然逝去的、以及尚且活着的、所有让他无法安枕的“功臣”们。

殿内的烛火,再次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标儿,”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说,这世上,最难测的是什么?”

朱标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回父皇,是人心。”

朱元璋缓缓摇了摇头,嘴角那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再次浮现。

“不,是帝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冰冷的霹雳,炸响在朱标的耳畔,让他遍体生寒。

乾清宫外,夜风渐起,吹动着宫殿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而又孤寂的叮当声,散入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幕之中。

那道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旨意,此刻已如同离弦之箭,携带着帝王的意志与猜疑,射向了那座尚不知风暴将至的郑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