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我把财神爷气哭了(2/2)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神像受不住你这么贪心的念头,又没办法真给你实现,那可不就得……难受嘛!一难受,附着的神念委屈啊,憋屈啊,那金光化成的身子,就得掉‘金渣渣’,老话讲,就是‘神泣金粉’!那是神仙被你气得没法子,掉的眼泪!金眼泪!”
“眼泪……”陈续续喃喃重复,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他想起那些“金粉”飘落时轻盈的姿态,想起有时似乎真的从神像“眼角”滑落……难道……难道真是……
“你以为那是好兆头?”刘阿婆见他松动,更是苦口婆心,“那是大凶之兆!说明你的贪念,已经惊扰了神明!再这么下去,非但发不了财,说不定还要倒大霉!折福折寿都是轻的!听阿婆一句劝,赶紧停了!给财神爷赔个不是,供点清淡的,别再许那些没边儿的愿了!”
陈续续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屋里。刘阿婆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他连日的亢奋,只剩下刺骨的寒和浑身的冷汗。
气哭了?金粉是眼泪?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再次投向那尊昏暗中的财神像。香早已燃尽,只剩三截惨白的香根插在香灰里。神像在黑暗里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但那僵硬的笑容,此刻看在眼里,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苦?还是嘲讽?
不……不可能!一定是刘阿婆封建迷信!危言耸听!金粉就是金粉!就是神迹!是我心诚感动了上天!陈续续猛地摇头,想把那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生根发芽。那些金粉飘落的样子,真的……不太像“赏赐”,更像某种无奈的……脱落?
他想起自己许的那些愿。公司上市?金矿?万亿家产独生女?……脸上忽然一阵火辣辣的烧。平时自己一个人念叨不觉得,此刻被刘阿婆点破,再回头一想,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贪得无厌。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这一夜,陈续续第一次没有上香许愿。他躺在硬板床上,瞪着头顶黢黑的天花板,脑子里两个念头在疯狂打架。一边是金山银海的幻梦,金光闪闪;一边是刘阿婆那张严肃恐惧的脸,和“气哭了”、“金眼泪”的魔音贯耳。
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窗外连野猫都歇了,万籁俱寂。
他猛地坐起身。
不行!得亲眼看看!是神迹还是眼泪,必须弄个明白!刘阿婆说的……万一是真的呢?
一股混合着恐惧、不甘和最后一丝侥幸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开灯,借着窗外远处高楼广告牌反射过来的、微弱的、变幻不定的光,摸到八仙桌旁。他没有点香,只是搬了个瘸腿的板凳,放在离神龛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然后,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尊隐在黑暗里的财神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嗡鸣。眼睛因为长时间瞪大,开始酸涩发胀。黑暗像浓墨,包裹着一切,神龛那里更是黑得深沉,几乎要看不清轮廓。
就在陈续续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寂静和黑暗逼疯,眼皮也开始打架的时候——
神龛那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不是香火的红光,也不是电灯的白光。是一种柔和的、温润的、仿佛晨曦穿透薄雾般的淡淡金光。那金光起初很淡,像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地从神龛内部弥漫出来,逐渐照亮了那粗糙的红漆木盒,也给前面粗陶碗里的香灰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陈续续的心脏骤然停跳,血液似乎瞬间冻住,连呼吸都忘了。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动不动,只是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眨也不眨地盯向金光的源头——
神龛里,那尊塑料财神像……活了。
不,不是塑料像活了。是那尊像的上方,空气微微扭曲,光影交织,渐渐凝聚出一个虚影。那虚影同样是财神的模样,但不再是塑料的呆板,而是圆润的、饱满的,通体由柔和而凝实的金色光芒构成,像是用最上等的琥珀雕琢而成,再由内而外透出光晕。它胖乎乎,圆滚滚,穿着宽大的古代袍服,头戴员外帽,怀里抱着个金光灿灿的大元宝。面目清晰,是一张富态和善的圆脸,长眉细眼,留着两撇弯弯的金色胡须。
但此刻,这张本该喜庆祥和的脸上,却布满了愁云。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那双细长的、由金光勾勒的眼睛,半阖着,眼角微微下垂,竟真的……有晶莹的、细碎的金色光点,在汇聚,然后,承受不住重量似的,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金色光点,和之前陈续续看到的“金粉”,一模一样!轻盈,闪烁,划过虚影的脸颊,飘落,没入下方神龛的阴影里,或者撞在塑料神像上,迸溅成更细碎的金芒。
而这位金光闪闪的财神虚影,竟然……在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极度委屈、极度憋闷、又无处发泄的抽噎。它小小的、胖乎乎的金色肩膀一耸一耸,怀里抱着的元宝也跟着颤动。它抬起一只同样是金光构成、有些虚幻的袖子,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但金色光点还是掉),然后,带着浓重的、仿佛跨越了无数香火岁月的鼻音,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陈续续的耳朵,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而是直接响在意识里。那声音听起来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中年人,还是个好脾气的、却被逼到墙角的中年人:
“唉……这届凡人……太难带了……太难带了呀……”
它一边抽噎,一边絮叨,金光幻化的手指凌空一点,一本厚厚的、边缘闪着微光的虚幻簿册出现在它面前,自动翻页。
“月薪三千……许愿十个亿……还要指定欧元结算……”
“送外卖的……想公司上市……还千亿市值……你连个营业执照都没有啊老弟……”
“捡到金矿就算了……还点名要非洲的……海底沉船……百八十箱……你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吗?投个硬币就要实现?”
“最离谱的是这个……娶万亿家产独生女……入赘也行……还‘要求不高’……我的老天爷……这功德簿……这功德簿都快记成高利贷账本了!利滚利,下辈子,下下辈子,当牛做马你也还不起啊!”
财神虚影越说越伤心,眼泪(金粉)掉得更凶了,吧嗒吧嗒,落在虚幻的簿册上,把那上面的字迹都晕染得模糊了一些。它抱着大元宝,把圆乎乎的金色下巴搁在元宝顶上,长长地、哀怨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都带着金色的光尘:
“想当年……我老赵也是管过天下财运的……虽说不是个个大富大贵,可也是勤勤恳恳,有求有应……可现如今……这欲望……咋就膨胀成这样了呢?烧几块钱的劣质香,许几百个亿的愿……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啊……”
“再这么下去……我这金身……怕不是要哭散架喽……功德簿也得爆仓……到时候天庭审计下来……我可怎么交代啊……呜……”
它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焦虑里,对黑暗中瞠目结舌、几乎石化的陈续续毫无察觉。或者说,在它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它不得不面对的、充满贪欲的凡人供奉之所,它只是在例行“抱怨”和“消化压力”。
陈续续坐在板凳上,浑身冰凉,手脚麻木,连心跳都感觉不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财神虚影那哀怨的抽泣声、那掉落的金色眼泪、还有那些一字一句敲打在他灵魂上的抱怨,在不断回响、放大。
月薪三千……十个亿……公司上市……金矿……独生女……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扇得他头晕目眩,脸颊火辣,无地自容。
原来……真的是气哭了。金粉……真的是眼泪。不是神迹,是神烦。是神明被他,以及千千万万像他一样,拿着微末供奉、却许下滔天贪念的凡人,给硬生生……逼出来的眼泪。
他之前所有的兴奋、狂喜、憧憬,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羞耻和恐惧,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看着那胖乎乎、哭得一耸一耸的金色虚影,第一次,对这位原本只存在于传说和廉价塑料像里的神明,产生了一种近乎荒谬的……同情,以及沉重的愧疚。
自己……到底都许了些什么玩意儿啊?把一位正儿八经的神仙,逼得半夜跑到自己这狗窝一样的神龛里,抱着元宝掉金豆子?
陈续续不知道那财神虚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金光是如何敛去的。等他稍微找回一点知觉时,天边已经泛起了蟹壳青。屋里恢复了黑暗和死寂,只有那尊塑料财神像,依旧僵笑着,立在粗糙的神龛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慢慢从板凳上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和震惊而麻木,差点摔倒。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走到神龛前,低头看着那落了一层薄灰的香炉,看着里面惨白的香根,看着神像肩头、袖口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金色痕迹。
没有犹豫,他伸出手,将那尊廉价的塑料财神像,连同那个粗糙的红漆木盒神龛,一起,小心翼翼地捧了下来。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或者……是个受了委屈、需要安抚的孩子。
第二天,陈续续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他没有去送外卖,而是跑遍了附近几条街。大超市、小卖部、甚至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他不要线香,不要贡品,对那些推销“开光财神”、“招财符”的更是避之不及。
最后,他在一家不起眼的社区小超市的角落货架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瓶儿童维生素软糖。做成小熊形状,五彩斑斓的,装在透明的塑料瓶里,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他又买了一小包洁白的纸巾。
回到家,他仔细地擦拭了那个粗糙的红漆木盒神龛,把里面的灰尘和香灰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把那瓶小熊维生素软糖打开,倒出几颗,颜色鲜艳,散发着甜甜的水果香气。他把这几颗软糖,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神龛中央,就在那尊黯淡的塑料财神像脚边。
接着,他裁了一小条白纸,拿起笔,犹豫了一下,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字。字迹算不上好看,但很认真:
“吃点甜的,别哭了,慢慢还。”
没有落款。
他把这张小纸条,轻轻靠在软糖旁边。然后,他退后两步,看着焕然一新的神龛,看着那瓶鲜艳的软糖和那张朴素的纸条,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混合着羞愧、后怕和一丝莫名柔软的滋味,终于稍微平息了一些。
他没有再跪下,没有许愿,甚至没有再点燃那些劣质的线香。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看了眼时间。该去跑单了。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把那个放着软糖和纸条的神龛,留在了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里。
屋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甜丝丝的水果糖香气,慢慢驱散着往日淤积不散的劣质香火味道。
窗外,城市的巨兽开始苏醒,噪音逐渐泛起。但在这间小小的、昏暗的屋子里,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静,正在悄然滋生。
陈续续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也不知道那位爱哭的财神爷会不会喜欢小熊软糖。他甚至不确定,自己以后还会不会“信”这位神仙。
但他知道,至少今夜,他大概不会再听到那委屈的抽噎,看到那飘落的金色眼泪了。
也许,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