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垂钓(2/2)
他面上不动,只道:鱼性如此,天性争食。然池水清浅,终究是在陛下掌中。
掌中?洛皇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蔡衍脸上,树影婆娑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幽深。
蔡卿,你说,这池水,能永远困得住它们吗?若有一日,池水暴涨,或是池底开了个口子……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压迫感,那些养肥了的鱼,会不会就顺着水流,游到不该去的地方?
蔡衍感到后背渗出一层薄汗。他深吸一口气,迎着洛皇的目光,缓缓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御宇天下,泽被苍生。这池水之深浅,流向何方,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至于鱼儿……识得水恩,方知进退。若有不安分的,自有网罗,亦有垂钓之人静候。陛下圣心烛照,洞悉万里,些许涟漪,翻不起大浪。
行至湖边的凉亭旁,洛皇与蔡衍在池畔的汉白玉石凳上坐下。
早有内侍准备好两根紫竹钓竿,上好鱼饵,静立一旁。
两人各自拿起钓竿,手腕轻抖,鱼线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鱼钩沉入水中,在水面漾开几圈细微的涟漪。
一时间,只有风声拂过残荷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宫檐下风铃偶尔的叮咚脆响。
气氛似乎比在御书房时轻松了些许,但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却仿佛更加汹涌。
洛皇的目光落在微微起伏的浮漂上,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欧阳朔海这老家伙,打仗是把好手,治家也严。只是他那儿子……欧阳墨殇,朕观其行事,颇有几分他老子的倔强,也多了几分仙门的飘渺。雪霞关一事,做得是漂亮,却也锋芒太露了些。年轻人,锐气太盛,未必是福。
蔡衍握着钓竿的手稳如磐石,浮漂轻微颤动,他并不急于提竿,只是温和地回应道:少年锐气,如新发于硎,虽易折,却也生机勃勃。欧阳少侠心系百姓,破案是为解民困,此乃赤子之心,非为争锋。至于飘渺……仙道贵生,修的是长生久视,护的是天地清明。若心中有道,何处不红尘?陛下多虑了。
洛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他手腕微动,鱼线轻颤,似乎有鱼在试探鱼饵。
赤子之心……但愿如此。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自言自语的感慨,这池子里的鱼啊,看着悠闲自在,可哪一条不是靠着朕投下的饵食才长得这般肥美?朕的鱼塘够大,水也够深,容得下各种各样的鱼。但水太浑了,鱼就容易看不清方向;水太清了,又怕容不下真正的大鱼。蔡卿,你说这水……该如何把握才好?
蔡衍的目光终于从浮漂上移开,落向池水深处。水面倒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和几缕流云,也映出他和洛皇模糊的倒影。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
陛下圣明烛照。水之清浊,在乎源头活水,在乎疏导有方。陛下乃源头活水,泽被万物,恩威自在其间。疏导之道,在于明纲纪,立规矩,使百鱼各安其位,各循其道。纲纪明则浑者自清,规矩立则强者知止。水至清则无鱼,然水若任其浑浊,鱼虾亦难存续。关键在于,活水长流,规矩常在。大鱼生于深水,自有其气度,只要不兴风作浪,掀翻这池水,陛下宽宏之量,自能容之。若其不安于渊,妄图搅动风云……陛下手中钓竿,不正是规矩的具现么?
洛皇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地看着水面,手指在紫竹钓竿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池水中,他的倒影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在波光粼粼中显得格外幽深锐利。蔡衍的话语落下,御花园中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良久,洛皇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对垂钓心得的点评:蔡卿此言,深得垂钓三昧。是啊,活水长流,规矩常在……垂钓,要的就是这份耐心和定力。
他手腕猛地一抬,紫竹钓竿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尾尺许长的金色锦鲤被提出水面,在阳光下奋力挣扎,鳞光四射。
陛下好手气。蔡衍适时地赞道,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也重新落回自己那依旧平静的浮漂上。
内侍立刻上前,熟练地将鱼取下,放入旁边的玉盆清水中。洛皇看着盆中游动的锦鲤,眼神幽深难测。
方才那番暗流汹涌、充满隐喻的对话,似乎随着这尾被钓起的鱼,暂时沉入了池底。
水面恢复了平静,倒映着天空的云卷云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两位当事人心中清楚,那些未曾点破的试探与权衡,如同水下的暗礁,始终存在。
蔡卿也加把劲。洛皇重新挂饵抛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
臣尽力而为。蔡衍微笑着应道,目光专注地看着水面,仿佛真的只是一位陪君王消遣垂钓的悠闲老臣。只有他握着钓竿的指节,在无人注意时,微微收紧了一瞬。
洛天胤手掌汇聚灵气,从盆中将那一尾锦鲤取出。
去吧。看着水面漾开的波纹,语气平淡无波,池子够大,容得下你翻腾。但莫要……撞破了天。
最后一句,轻若呢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仿佛是对那条鱼说,又仿佛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对象。
蔡衍垂着眼,看着自己依旧平静的浮漂,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轻声道:陛下仁德。
洛天胤重新挂上饵,再次抛竿入水。池面恢复了平静,只有微风拂过柳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池面投下破碎的光斑。
暮色四合,池边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池水倒映着灯火,也倒映着帝王深沉难测的面容。
垂钓之人……洛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仿佛卸下了一丝无形的重压,蔡卿,你总是能把话说得……让朕舒心。但愿这池中的鱼,都能如你所言,识得水恩,安分守己。
他不再看蔡衍,目光重新投向幽暗的池水,仿佛在自言自语,欧阳家的那个小子,倒是条滑溜的小鱼苗,刚在雪霞关露了个头,又钻回碧落峰去了。希望他……能一直待在‘池’里才好。
陛下圣明。蔡衍深深一躬,知道这次充满隐喻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
他明白,洛皇对欧阳朔海的忌惮并未消除,对皇子们的动向更是充满疑虑。
自己这个“中立”的宰相,如履薄冰的日子,恐怕还长得很。
他看着池中那条依旧招摇的红鲤在灯影下游过,心中暗叹:这看似平静的池水之下,暗流汹涌,不知何时便会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