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风雪夜归人,一枕槐安梦碎(2/2)

白玉染血。

触目惊心。

孙墨尘捡起了那枚玉佩。

他看着玉佩上那精美的雕工,那是京城最好的工匠手笔,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贵气。

与这简陋的茅草屋格格不入。

就像我和苏世安。

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里的泥。

云偶尔投影在波心,那是偶然。

泥若想追上云,那就是妄想。

他沉默了片刻,将那枚玉佩放在了床头的破木桌上,离我很远的地方。

然后,他重新拧了一把布巾,盖在了我的额头上。

“睡吧。”

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叹息,“醒了,这梦也就该醒了。”

那一夜,窗外的雪下得很大。

掩盖了来时的路,也掩盖了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凌微。

在这间充满了草药味的小屋里,在那个沉默寡言的采药人的注视下,我终于停止了呓语,沉沉地睡去。

只是这一次,梦里不再有南屏山的红叶,也不再有那个抚琴的白衣公子。

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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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头痛欲裂。

像是有人拿着斧头把我的脑袋劈开了一样。

我睁开眼,看见的是陌生的茅草屋顶,熏黑的房梁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还有米粥的清香。

这是哪?

地府吗?

原来地府也是要吃饭的吗?

我动了动身子,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架了重新拼凑起来的一样,酸痛难忍。

但我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一动,惊动了在外面熬药的人。

门帘被掀开。

一股冷风夹杂着雪沫灌了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端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五官还算精致,身上也透着一股子山野间特有的英气和坚毅。

是那个背我回来的人。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大雪,脚步声,宽厚的背,还有那句“没事了”。

“醒了?”

他把药碗放在桌上,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先把药喝了。”

我没动。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这间屋子。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

婚礼、羞辱、断肠酒、逃离、昏倒……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把刀,重新在我的心口上割了一遍。

原来我没死啊。

真是遗憾。

“这是哪里?”

我开口问道。

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含了一把沙子。

“南屏山,孙家草庐。”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医者对待病人的平静,“我是孙墨尘,那是家祖。”

他指了指屋外。

院子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翻晒药草。

那是孙爷爷。

那个曾经夸我和苏世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孙爷爷。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多谢……救命之恩。”

这几个字说得毫无诚意。

我现在这条命,烂得一文不值,救回来有什么用呢?

继续受罪吗?

孙墨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没有接话,只是把药碗往我面前推了推。

“退热的。喝了。”

命令的口吻。

我不喜欢被人命令。

但我现在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我端起碗,那黑乎乎的药汁倒映着我那张惨白的脸。

真丑。

难怪苏世安不要我。

我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苦。真苦。

比那杯断肠酒还要苦。

但我连眉都没皱一下。

心里的苦太多了,这点药味算什么?

喝完药,我下意识地去摸心口。

空荡荡的。

我的心猛地一紧。

玉佩呢?

那枚羊脂白玉佩呢?

虽然我已经决定要恨他,要忘了他,可是当发现那东西不见的时候,我还是慌了。

那种慌乱是刻在骨子里的奴性,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

我在被窝里乱摸,手忙脚乱,像个疯子。

“在哪……我的玉佩呢……我的……”

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找。

“在桌上。”

孙墨尘冷冷的声音传来。

我动作一僵。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张破旧的木桌上,静静地躺着那枚温润的玉佩。

它就在那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和我这一身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看着它。

它也看着我。

像是一只嘲弄的眼睛。

它是苏世安母亲的遗物,是名门望族的传家宝。

而我,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野道姑。

它跟了我这么久,真是委屈它了。

我伸出手,想要去拿。

指尖触碰到玉佩的那一刻,那冰凉的触感让我瑟缩了一下。

昨晚,就是这东西,吸干了我的体温吗?

也就是这东西的主人,骗了我整整三年吗?

“见玉如见人。”

屁话。

都是屁话。

我的手在颤抖。

我想把它摔了。

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个粉碎,就像苏世安摔碎我的心一样。

我抓起了它。

举到了半空中。

孙墨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没有阻拦,也没有说话。

他似乎在等我自己做决定。

这一摔下去,就是彻底的决裂。

这一摔下去,我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可是。

可是为什么我的手就是松不开呢?

为什么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呢?

我举着那枚玉佩,僵在半空中。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被面上,洇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我终究是个懦夫。

我终究还是舍不得。

哪怕他负了我,哪怕他羞辱了我,哪怕他娶了别人。

我还是舍不得这一点点和他有关的念想。

凌微啊凌微。

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呜……”

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猛地收回手,把那枚玉佩死死地捂在胸口。

我缩回了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在那黑暗、温暖、充满了药味的被窝里,我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呜咽声。

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

我哭得浑身颤抖。

哭我那逝去的三年青春。

哭我那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初恋。

哭我那被人踩在脚底下的自尊。

孙墨尘没有走。

我就听见他站在床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他在我醒来后,流露出的唯一一丝情绪。

然后,是一阵收拾碗筷的声音。

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帘放下,挡住了外面的风雪,也挡住了那刺眼的光亮。

我就这样躲在被子里。

紧紧握着那块该死的玉佩。

原来,这就是成长的滋味吗?

师父常说,红尘炼心。

她说,初真,你太天真,太顺遂,没吃过苦头,不懂人世间的险恶。

如今,我懂了。

这苦头,我吃得够够的了。

这险恶,我也见识得透透的了。

若是时间能倒流。

若是那天下雨,我没有到亭子里躲雨,我没有遇见那个翩翩公子。

若是我没有去小溪边,没有再次和他相遇。

若是我只是那个没心没肺、只想行侠仗义的小道姑……

该多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若是。

只有那个躺在陌生的床上,满身伤痕,满心疮痍的凌微。

只有那个大雪满头,大梦初醒,却发现自己早已一无所有的初真。

被子外面,风雪似乎更大了。

呜呜咽咽的,像是在替谁哭丧。

我想,那大概是在祭奠那个死去的凌微吧。

从今往后,活在这世上的。

只是一个名为初真的,没了心的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