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忘川香(1/2)

自冷宫归来,那股由心底最深处生出的、对“遗忘”的恐惧,便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了沈知遥的咽喉。

她不怕金戈铁马,不怕朝堂诡谲,甚至不怕亲手将骨肉推入深渊。她一生都在与人斗,与天斗,与自己的心魔斗,从未有过畏惧。可现在,她怕了。

她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不仅在现实中,更在记忆里。她害怕有一天,当她回首此生,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白,连那些爱过的、恨过的、痛过的痕迹,都寻不到分毫。

那比死亡本身,更加恐怖。

回到寝殿,沈知遥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心腹大太监陈德安。她没有点灯,任由自己被殿内浓重的黑暗包裹。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雕龙的床柱,一言不发。

陈德安就跪在她不远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能感觉到,环绕在女帝周身的,不再是往日的冰冷与威严,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死寂的绝望。

“无梦散,”许久,沈知遥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不能再用了。”

陈德安闻言,心中一松,随即又是一紧。不用无梦散,那意味着陛下的梦魇将会卷土重来。他苍老的身躯伏得更低了:“陛下圣明。”

“可朕,依旧不想做梦。”沈知遥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朕不想再看见她……也不想忘记她。”

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无解的死局。

不想在梦中被怨恨纠缠,又不想在清醒时被遗忘吞噬。

陈德安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陛下这是要寻一条更险、更绝的路。

果然,沈知遥的下一句话,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去大内宝-库,将那个刻着‘忘川’的盒子取来。”

“忘川”!

陈德安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说“无梦散”是虎狼之药,那“忘川香”便是来自地狱的请柬!

“陛……陛下!”他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万万不可啊!那东西……那东西是妖物!是前朝妖后用来魅惑君主、断绝人伦的邪物啊!传闻点燃此香,可令人生出幻觉,自愿舍弃七情六欲,斩断前尘过往!那不是药,那是……是剜心的毒啊!”

“朕知道。”沈知遥的回答平静得可怕,“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可是陛下,此香霸道无比,它并非让人遗忘,而是让人‘不愿记起’!它会扭曲您的心智,让您觉得那些珍贵的过往,都成了不值一提的负担,从而主动抛弃!久而久之,您会变得……变得不再是您自己啊!”陈德安泣不成声,“求陛下三思!天大的苦痛,总有过去的一天,您何苦要走这条绝路!”

“朕没有时间等它过去。”沈知遥缓缓站起身,黑暗中,她的轮廓显得孤绝而又峥嵘,“朕是大周的天子,朕的心,不能乱。朕的情感,是这帝国最大的累赘。”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朕不是在与你商议,是命令。去取。”

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压,彻底击溃了陈德安所有的坚持。他知道,没有人能改变这位陛下的决定。

他颤抖着领命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捧着一个古朴的紫金盒子回来。那盒子入手极沉,通体冰凉,上面用古篆雕刻着两个字——忘川。仅仅是捧着它,就仿佛能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气,顺着手臂往骨髓里钻。

陈德安将盒子呈上,双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沈知遥接过盒子,指尖触及盒身的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悲戚的哭声在耳边响起。她打开盒盖,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扑面而来。

那并非花香,也非木香,而是一种仿佛来自远古洪荒,混合着泥土、腐朽与某种虚无的气息。盒内静静地躺着三支婴儿手臂粗细的黑色线香,香体上布满了诡异的、仿佛天然形成的螺旋纹路,看上去不像是人工所制,倒像是从什么不知名的深渊巨木上剥离下来的根须。

“此香,一次只可燃半寸,多则心神俱损,再难挽回。”陈德安在一旁,用蚊蚋般的声音提醒道,这是宝库典籍上记载的唯一一句警示。

沈知遥没有说话,只是取出一支,将其插入寝殿中央的博山炉中。

她挥了挥手,示意陈德安退下。

陈德安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在女帝冰冷的注视下,躬身退出了大殿,并掩上了沉重的殿门。

殿内,再次只剩下沈知遥一人。

她走到炉前,拿起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她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当火苗触及“忘川香”顶端的那一刻,“滋”的一声轻响,一缕比墨更黑的烟雾,袅袅升起。

诡异的是,那烟雾并不像寻常香料般向上飘散,而是如同有生命一般,沉甸甸地向下坠落,然后贴着地面,如蛇一般,缓缓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那股奇异的香气,也随之变得浓郁起来。它钻入鼻腔,仿佛带着一种魔力,瞬间便让沈知遥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是要飘起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朦胧。烛火的光晕被拉长,扭曲,化作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她知道,香,起作用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这片由香气编织的幻境之中。

起初,脑海中浮现的,依旧是那座破败的冷宫,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她记得那刺骨的寒风,记得女儿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哭声。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将襁褓中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早已冰冷的体温,去温暖那小小的身躯。

那段记忆,充满了屈辱、痛苦与绝望。

然而,随着那黑色的香雾在殿内弥漫,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感知,她忽然觉得,这些痛苦,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

屈辱又如何?不过是蛰伏。

痛苦又如何?不过是磨砺。

她为何要为了这些早已过去的事情而感到心痛?不值得。身为帝王,怎能被这些无谓的情绪所牵绊?

这个念头一生出,脑海中冷宫的画面便开始褪色。风声不再刺耳,哭声不再揪心,就连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也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那段记忆,就像一幅被水浸泡过的旧画,色彩斑驳,线条模糊,最终化作一片毫无意义的灰白。

紧接着,浮现的是女儿李倾城长大后的模样。

她看见女儿巧笑嫣然地扑进自己怀里撒娇,看见她纵马驰骋于皇家围场的飒爽英姿,看见她穿上华美的宫装,在百官面前接受册封时的骄傲与明艳……

这些,都曾是她心中最温暖的所在。

可现在,在那“忘川香”的作用下,一种冰冷的、理性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撒娇,不过是为了索取更多的权力与荣宠。”

“英姿,不过是为了彰显皇家血脉的虚荣。”

“骄傲,其背后隐藏的,是早已滋生的、对皇权的觊觎之心。”

爱,原来是掺杂了这么多算计。

温暖,原来包裹着如此冰冷的野心。

那份曾以为纯粹的母女之情,在“忘川香”的剥离下,变得丑陋而不堪。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此感到温暖?何必为此而留恋?

于是,那些明媚的笑脸,那些温馨的画面,也开始一片片地剥落、碎裂。女儿的脸庞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她的声音变得遥远,最终,只剩下“永安帝姬”这个冰冷的封号,以及“谋逆”这个刺眼的罪名。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昭阳殿那个雷雨之夜。

李倾城跪在地上,浑身湿透,血泪交织,一遍遍地哀求:“母皇,能否赦自己?”

这句如同魔咒般纠缠着她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显得那么的……可笑。

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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