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休假与沉淀(2/2)

“我来吧。”杨洛接过女儿。小姑娘在父亲怀里动了动,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小手无意识地抓住爸爸的衣领,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回到房间,王柔给女儿换上睡衣,盖好薄被。杨洛站在床边看了会儿女儿熟睡的小脸,然后轻轻带上门,和妻子一起来到外面的客厅。

疗养院的房间都是套间,客厅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米色的沙发,原木色的茶几,书架上摆着一些书籍杂志。窗外,夜色已经降临,远处有零星的渔火在海面上闪烁。

杨洛泡了壶铁观音,给王柔倒了一杯。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次能休多久?”王柔问,接过茶杯。

“半个月。”杨洛说,“部里特别批的,说我们这次任务时间超期,应该多休整。周浩他们也都休假了,许航回山东老家看他父母,罗帅带着老婆孩子去海南了。陈海、赵明、阿依古丽他们也都各有安排。”

“是该好好休息。”王柔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你们这次在非洲待了十六个月,比原计划长了四个月。虽然每周都能通一次电话,但看不到人,心里总是不踏实。”

“局势变化,任务延长是常态。”杨洛说,“不过最终大家都平安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确实。”王柔看着他,眼神温柔,“你们出发前,我其实很担心。虽然知道你们经过了最严格的选拔和训练,装备也是最好的,但毕竟是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各种无法预测的危险。部里领导找我谈话,说家属要坚强,要支持,我都点头说没问题。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想如果你回不来了,我和思洛怎么办。”

杨洛握住她的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是你的错。”王柔摇头,反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的性格,任务在前,你会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智慧都放在任务上,放在确保队员安全上。作为你的妻子,我能做的就是相信你,支持你,把家里照顾好,不让你有后顾之忧。担心,但不说;想念,但不等。这是我的选择。”

杨洛将妻子拥入怀中。她的发间有海风的清新气息,也有熟悉的淡淡香气。

“不过这次你回来,我感觉到你有些变化。”王柔靠在他肩头,轻声说。

“什么变化?”

“更沉稳了,也更深邃了。”王柔想了想,寻找着准确的词汇,“以前你在青州、在莞城、在江华,每次完成任务回来,都带着一种‘问题解决了’的锐气和笃定。破案了,腐败分子抓了,路修通了,产业扶起来了——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是闭环。”

她抬起头,看着丈夫的眼睛:“但这次不一样。你似乎看到了更多的问题,更深层次的问题。那些问题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你带回的不是一个句号,而是一串省略号,和很多问号。”

杨洛点点头,王柔的观察总是那么敏锐。

“因为在地方工作,解决问题是有明确边界的。”他说,“一个案件,嫌疑人抓到了,证据链完整了,移送起诉了,这个案子就结了。一批腐败分子,违纪违法事实查清了,双规了,移送司法了,这一片的政治生态就清朗了。一条路,立项、招标、施工、验收,通车了,交通问题就解决了。这些都是可以量化、可以闭环的工作。”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但在国际维和的复杂环境中,问题的边界是模糊的,甚至是不断变化的。那里有几百年的部族积怨,有殖民时期埋下的种族矛盾,有不同宗教教义的根本冲突,有水资源、矿产资源、土地资源的激烈争夺,还有大国博弈、跨国公司利益、国际组织不同理念的交织影响。”

他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在那里,一次警察的常规执法行动,可能被解读为政治站队;一次简单的交通检查,可能触及敏感的族群关系;就连我们给难民营捐赠一批毛毯,都要考虑会不会破坏当地纺织市场的平衡,会不会让某些商人利益受损而心生怨恨。我们在矿区成功解救人质,靠的不是强攻,而是谈判,而谈判的筹码不仅是武力威慑,更是承诺帮他们向矿业公司争取合理的就业岗位和社区补偿。”

王柔认真听着。作为财政部的处长,她参与过不少国际发展援助项目的预算审核,深知在跨文化、跨政治环境中推动任何工作的复杂性。

“所以你开始思考系统性的解决方案,而不是一次性的任务完成。”她说。

“对。”杨洛点头,“我最近在看一些书,关于冲突后国家重建、国际发展援助有效性、跨文化公共治理的。越看越觉得,我们这次任务虽然成功,但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中国要真正在国际警务合作领域发挥建设性作用,需要建立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方法论体系、人才培养体系和装备保障体系。”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几本笔记本:“这是我在非洲期间记的。每天晚上,只要情况允许,我都会写一点。有时候是当天的任务总结,有时候是观察到的问题,有时候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笔记本有厚厚三本,页面密密麻麻,有文字,有手绘的示意图,有数据分析表格。

王柔翻开一本,看到某一页上用红笔标注的一段话:“维和警察的力量不在于我们有多强,而在于我们离开后,当地社会能变得多强。衡量我们成功的标准,不是任务期间发案率下降多少,而是我们培养的当地警察在五年后还能不能用我们教的方法处理问题。”

“这些思考很珍贵。”王柔轻声说。

“所以休假这半个月,我打算系统梳理这些笔记,形成一份更完整的建议报告。”杨洛说,“你那晚看到的报告草案,只是初步框架。我需要把在非洲实践中遇到的真实问题、尝试的解决方案、看到的成效和局限,都系统地写进去。还要提出可操作的建议:维和警察人才库怎么建,培训大纲应该包括哪些核心内容,专用装备研发如何对接联合国标准又体现中国特色,专项基金如何管理才能确保资金使用效益……”

“需要财政部配合的地方,我可以帮忙提前沟通。”王柔说,“不过公事公办,你的方案得经得起专业推敲。国际合作项目的资金管理,比国内项目更复杂,要考虑汇率风险、采购规则、审计要求,还有国际舆论监督。”

杨洛笑了:“那当然。我正准备趁休假这几天,把方案再完善一下。有些在非洲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当时只是记下来了,现在需要静下心来,找到根源,提出真正能落地的解决方案。”

“你呀,说是休假,其实还是闲不住。”王柔嗔怪道,但眼神里满是理解和支持,“在非洲十六个月没闲着,回国三周没闲着,现在休假了,还要写报告。”

“劳逸结合。”杨洛握住她的手,“白天陪你和思洛,享受家庭时光。晚上等你们睡了,我看看材料,写写东西。这样的节奏最好,既不耽误陪伴家人,也能让思考沉淀下来。”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海上的夜空格外清澈,繁星点点,银河隐约可见。远处灯塔的光柱规律地扫过海面。

王柔靠在杨洛肩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隐约的海浪声。

“有时候想想,我们的生活真的挺特别的。”王柔轻声说,“别人家的丈夫,可能就是朝九晚五上班,周末陪家人逛逛公园、看看电影。而你,一会儿在地方扫黑反腐,一会儿又跑到非洲维和,身上带着枪伤疤痕,抽屉里放着联合国勋章。”

“后悔吗?”杨洛问,“后悔嫁给我?还是后悔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王柔摇摇头,声音很坚定:“不后悔。虽然会担心,虽然偶尔会感到孤独,虽然看到别的家庭其乐融融时会有些羡慕,但我知道你在做有意义的事。而且,”

她顿了顿,转过身看着丈夫的眼睛:

“这样的生活让我们的感情更深厚,让我们的家庭更紧密。思洛虽然小,但她为有这样一个爸爸而骄傲。前天她幼儿园的老师给我发消息,说思洛在班上讲故事,讲的就是‘我爸爸在非洲帮助小朋友建和平城堡’。老师说,其他孩子都听得很认真,还有孩子问,长大了能不能也去帮助别人。”

杨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在卡鲁鲁时,每次通电话,女儿都会问:“爸爸,你今天帮助了几个小朋友?”他总会认真地回答,哪怕那天其实是在办公室处理文书工作,他也会说:“今天爸爸培训了五个警察叔叔,他们学会后,就能帮助更多小朋友了。”

“其实,”王柔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最大的骄傲不是你的军功章,不是你的职位,甚至不是你们完成了多么艰巨的任务,获得了多么高的评价。”

她抬起头,眼中映着窗外的星光:

“我最大的骄傲是,140个人,都平安回来了。你把他们带出去,在那么复杂危险的环境里奋战十六个月,又把他们都安全带回来,一个都不少。”

这句话让杨洛喉头一紧。

是啊,140个人。从全国选拔时的三千多名报名者中筛选出来,经过五个月的魔鬼训练,飞越重洋抵达陌生的土地。十六个月里,经历了酷暑、疾病、炸弹、枪口、围攻、谣言、思乡、压力……最后,所有人都平安回家了。没有战斗减员,没有重大伤病,没有心理崩溃,没有违纪违法。

这背后是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多少次精心筹划的安保方案?是多少回面对危险时的正确决策?是多少人对队友生命的珍视和守护?是多少部门在国内提供的坚实保障?

“有几次真的很险。”杨洛低声说,像在诉说一个久远的秘密,“法庭炸弹袭击那次,排爆组的赵明离爆炸点只有五十米。如果他判断失误,如果他操作慢了两秒……矿区谈判,周浩一个人进帐篷,外面全是持枪的武装分子,我们在外面的突击队已经做好了强攻准备。大选期间那次围攻,石块、棍棒、燃烧瓶砸过来,我们的队员举着盾牌,整整站了四个小时,没有后退一步,也没有还手一下。”

他顿了顿:“但我们都过来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背后有队友,有祖国,有家人。”

王柔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有再说话。

窗外,海浪声依旧。星光下的大海深邃而宁静,就像他们此刻的内心——历经风浪后,沉淀下来的不是疲惫,而是更清晰的方向,更坚定的信念,更深厚的情感。

这一章,是关于休憩,更是关于沉淀;是关于回归家庭,更是关于整装再出发。在渤海之滨的这片宁静海滩上,在妻女陪伴的温馨时光里,杨洛完成了从“任务执行者”到“事业思考者”的关键转身。那些在非洲大地上的日夜奋战、生死考验、复杂博弈,此刻正在他心中凝结成更系统的认知、更成熟的理念、更长远的规划。

而这一切,都将成为下一阶段——为中国维和警察事业构建常态化体系——最坚实的思想基石。

夜深了,杨洛轻轻松开妻子的手:“你先睡吧,我看会儿材料。”

“别太晚。”王柔起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明天思洛说要你教她浮潜,你可不能没精神。”

“放心。”

王柔走进卧室后,杨洛打开台灯,翻开那三本厚厚的笔记,又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那份《关于建立中国维和警察常态化建设机制的初步建议》的文档。

他滚动鼠标,目光停留在“存在问题”那一章,开始敲击键盘,添加新的内容:

“问题三:短期任务与长期效果的矛盾。当前维和警察派遣周期一般为12-16个月,但冲突后社会秩序重建、警察体系改革、社区信任建立需要5-10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们离开后,很多工作缺乏延续性……”

窗外的海浪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灯光下,杨洛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坚定而专注。

在距离北京两百公里的这片海滩上,在七月星空下的这个房间里,一次重要的思考正在深入,一个体系的蓝图正在完善,一项事业的下一程,正在静静酝酿。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他将如约陪女儿去浮潜,在清澈的海水里,指给她看珊瑚和小鱼。就像在非洲时,他指给当地孩子看,冲突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使命,他的平衡——在宏大与细微之间,在远方与家园之间,在思考与行动之间,找到那个坚实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