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凝固的基石与流转的秋光(1/2)

粤东小村的十月末,水泥地基熬过“月子期”的精细养护。

当沈知微坐着父亲的小轿车回到村子时,顾安正用黝黑的手掌摩挲着那灰青色的坚硬墩台。

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人之间,横亘着搬离乡村的半年时光和镇上密密麻麻的补习课程。

当沈知微小心翼翼地戳着水泥块感叹“像实验室标本”时,顾安掏出了记录养护数据的汗渍笔记本。

粉色自行车在车棚落满灰尘的真相被揭开时,新规划的自行车道成了他们跨越城乡距离的约定。

十月的尾巴扫过粤东丘陵,秋老虎的余威仍在,但到底失了盛夏那份不管不顾的酷烈。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明净湛蓝,阳光金晃晃地泼洒下来,落在顾家坡起伏的绿意和田埂上残留的稻茬上,空气里浮动着新谷晒干后的暖香,混杂着泥土和野菊微苦的清气。

村东头那片推平的土地,钢筋的骨架已然立起,沉默地指向天空。而它们的根基——那些灰扑扑的墩台和纵横的地梁沟槽,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达七日的、堪比“坐月子”的精细养护,此刻终于褪去了覆盖其上、吸饱水分的深色麻袋片和厚厚草席。覆盖物被仔细卷起,堆放在工地一角,像卸下了沉重的襁褓。

新鲜水泥那股浓烈刺鼻、带着强烈碱腥的生涩气息,经过七天阳光的反复蒸腾与水汽的持续滋养,已消散大半。空气里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为内敛、沉稳的,近似于暴雨过后山间岩石散发出的冷硬矿物气息。曾经滚烫、粘稠、仿佛拥有流动生命的灰色浆体,彻底凝固了。大片大片的灰青色板块沉默地卧在那里,表面不再是浇筑时的光滑水润,而是呈现出均匀、密实的磨砂质感,细小的颗粒在斜射的秋阳下清晰可见。阳光落上去,不再像最初那样被贪婪地吸收、瞬间蒸腾起氤氲热气,而是被沉稳地、甚至带点冷峻地反射回来,闪烁着一种近似金属的冷冽光泽。

周六上午,工地的喧嚣暂时平息。搅拌车巨大的铁罐沉默着,少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工人们大多得了半日闲暇,只有几个核心人物还留在现场,围绕着这片刚刚宣告“满月”的成果。

赵工头蹲在最核心、最粗壮的那个墩台旁。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厂标的蓝色工装背心,被汗水浸得颜色更深,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汗水沿着肌肉的沟壑蜿蜒而下,砸在灰扑扑的地面,洇出深色的小点,又迅速被干燥的空气吸走。他眉头习惯性地蹙着,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刮过墩台表面,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纹理或可疑的痕迹。那双大手,粗糙得像百年老树的树皮,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灰黑,此刻正沿着墩台冰凉的边缘缓缓地、极其认真地摩挲着,指腹感受着那份坚硬、密实,以及微小颗粒带来的摩擦感。成了! 一股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暖流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鼻腔微微发酸。七天七夜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沉沉地落回了实处。

他选了几个关键点:靠近边缘容易失水的区域、中心承压最大的部位、以及柱子根部需要绝对强度的结合处。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手腕放松,小臂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紧握的地质锤被稳稳举起,精钢的锤头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短促的冷光,精准而有力地落下!

“梆!” “梆!” “梆梆!”

清脆、短促、带着金属特有回响的撞击声,在相对安静的工地上骤然迸发,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坎上。每一次锤击落下,赵工头那沾满灰尘、耳廓轮廓分明的耳朵都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一下,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声音的每一丝质地——没有预期中令人心惊肉跳的空洞“噗噗”声,没有沉闷预示内部疏松的“啪啪”声,只有均匀、密实、如同敲击在深山深处千万年沉积而成的坚硬花岗岩核心上的“梆梆”声!那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一种令人无比踏实的、几乎能穿透胸腔的回响。

他紧抿的、因长期缺水而有些干裂起皮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扯出一道深深的、饱经风霜的沟壑,那是疲惫到骨头缝里后终于得以喘息的、属于匠人的纯粹笑容。他再次举起锤子,小臂肌肉贲张,用上更大的力气,重重地敲击在墩台厚实敦朴的侧壁上!

“梆——!”

一声更加响亮、更加浑厚饱满的回音,如同古寺晨钟,震荡开来,在秋日的空气里传出去老远。赵工头猛地直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子豁然开朗的劲儿,对着旁边早已眼巴巴望着的王老倔和顾铁柱,重重地一点头,那动作带着千钧之力,沙哑的嗓音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金石之音:“硬了!都听听!这声儿,脆生!实沉!跟敲老坑里刚开出来的青石板一个样!这‘娃’的筋骨,算是扎扎实实长瓷实了!”

王老倔那张被岁月风霜刻满刀痕的脸,瞬间笑开了花,像一朵在秋阳下怒放的、饱经沧桑的野菊花。那是属于老匠人最朴素也最珍贵的荣光。他咧开嘴,露出几颗豁牙,嘿嘿地笑着,搓着那双被水泡得发白发胀、布满厚厚老茧和细小裂口的大手,凑近墩台,也学着赵工头的样子,屈起他那指节粗大变形、如同老树根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咚咚咚”地在墩台上敲了几下。听着那令人心安的硬实回响,他满足地喟叹:“那是!咱拎着水瓢,一天少说奔二十趟!夜里还惦记着起来巡两回,摸黑都得探探那麻袋片的湿气!这‘月子’伺候得,嘿,比俺当年伺候儿媳妇坐月子还精细哩!” 那“梆梆”声落在他耳朵里,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比任何夸赞都受用。

顾安一直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王老倔身边,小脸晒得黝黑发亮,像颗饱满的栗子。听到那象征着成功的敲击声,看到赵工头脸上的笑容和王爷爷的得意,一股滚烫的、几乎要把他淹没的成就感猛地从心底炸开,瞬间流窜到四肢百骸。他再也按捺不住,几步冲到墩台前,伸出自己同样晒得黑黝黝的小拳头,不是用指关节,而是带着一股孩子气的兴奋和亲昵,用拳头的侧面,不轻不重地砸了砸墩台冰凉的表面。

“邦!邦!” 坚硬冰冷的触感顺着指骨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七天!整整七天! 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顶着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的毒日头,他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土狗,在覆盖着麻袋片的墩台间灵活地穿梭。手指一遍遍试探麻袋的湿度和温度,脸颊被蒸腾的热气烘得发烫;小本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时间、区域、麻袋状态、浇水的瓢数,铅笔字迹被汗水晕开又干涸;夜里躺在床上,耳朵还支棱着,仿佛能听到水泥在寂静中“喝水”的细微声响……他看着眼前这片灰青色的、沉默而坚实的“城堡地基”,仿佛透过它们粗糙的表面,看到了未来拔地而起的漂亮民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闻到了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小胸脯不由自主地挺得高高的,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白牙,在秋阳下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乡野工地格格不入的低沉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饱含成就感的宁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城市机械特有的平滑和力度。一辆锃亮的黑色大众轿车(粤东小镇派出所长的务实之选),卷起些许干燥的浮尘,稳稳地停在了工地入口处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副驾驶的车门率先被推开,一条穿着崭新白色运动裤和粉色运动鞋的腿伸了出来,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轻盈地跳下车。是沈知微。她穿着一件浅蓝色带白色小翻领的卫衣,外面套着件米白色的薄绒马甲,背着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双肩书包。乌黑的头发剪成了清爽的齐肩短发,发尾微微内扣,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皮肤是那种城里孩子常见的、少见强烈日光的细腻白皙,在乡村澄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透亮。只是她那双顾安无比熟悉的、曾经总是盛满狡黠和好奇光芒的大眼睛,此刻望向这片熟悉的土地和陌生的工地时,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和……茫然。她站在车旁,像一棵被精心移栽过来的、带着温室气息的小花苗,与周围汗津津、灰扑扑、充满原始力量的工地环境,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穿着笔挺藏青色警用作训服(周末便装执勤)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正是沈知微的父亲,镇上派出所的沈既白大队长。国字脸,浓眉如墨,眼神锐利沉静,习惯性地快速扫视了一圈工地环境,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保护欲。肩章上的警衔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场。

“爸,你看!就是那儿!顾安他们弄的!” 沈知微指着墩台的方向,声音清脆,带着努力想表现出的兴奋,小跑着朝顾安他们这边来。脚步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显得有些谨慎,似乎怕弄脏了雪白的鞋帮。

沈既白微微颔首,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跟在女儿身后。他的目光像探照灯,迅速而高效地掠过整个工地:堆放整齐的钢筋和模板、初具规模的地基轮廓、赵工头手里闪着寒光的地质锤、王老倔那双饱经沧桑的手、顾安晒得黝黑发亮却神采飞扬的小脸……一切信息瞬间被摄入眼底,分析归类。

顾安看到沈知微,眼睛“唰”地亮了,像暗夜里突然点亮的灯泡。他几乎是本能地,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拔腿就冲了过去,边跑边喊:“知微!你咋来了?” 声音因为跑得太急而有点喘,鼻尖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黝黑的小胸脯一起一伏。

沈知微看到顾安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脸上也立刻绽开了笑容,像阳光下骤然开放的白色小雏菊。但这笑容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不如以前在村子里时那般毫无顾忌、能咧到后脑勺去。她抬手,下意识地理了理被风吹到脸颊旁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顾安觉得有点陌生的、城里人特有的“讲究”。“顾安!”她的声音依旧清亮,但尾音似乎收得快了些,少了点过去的野气,“我爸送我回来的,他找大海叔有点工作上的事。” 她的目光越过顾安汗津津的额头,投向那些巨大的、灰青色的墩台,带着好奇和一丝不确定该用什么词汇的迟疑,“这就是……你在电话里说的,‘水泥宝宝坐完月子’了?” 她努力想用顾安的语言,但“宝宝”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点生硬的模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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