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新房计划(1/2)

十月的日头,亮得晃眼,带着点燥热尾巴,慷慨地泼洒在顾家村委门前的老樟树上。树下空地上,黑压压挤满了人,比过年看大戏还热闹。空气里嗡嗡作响,是压低的议论、急促的呼吸和按捺不住的笑语,像一群被惊扰的蜂巢。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临时搭起的红布台子上——顾大海支书像座铁塔似的戳在那儿,脸膛晒得发亮,手里攥着个半旧的红塑料壳喇叭,正“喂喂”地试音,刺耳的电流声惹得人直缩脖子。

顾峰挤在顾安身边,瘦高的个子让他能越过前面几个婶子的发髻看到台上。他不停地踮脚,又放下,搓着手,手心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蹭来蹭去,留下汗湿的印子。“哥!哥!你听见会计刚才念数没?三十八万!我的老天爷!堆起来得用麻袋装吧?”他声音发颤,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烧着两团小火苗。

顾安“嗯”了一声,目光沉静地扫过眼前攒动的人头。前排,大姑顾然紧紧挽着大姑父李德成的胳膊,她脸上是病后难得的红润,嘴角抿着,想笑又极力忍着,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欢喜。李德成则板着脸,那副惯常的、带着点算计的严肃表情绷得紧紧的,但顾安看得分明,他粗糙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喉结上下滚动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顾大海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片,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再远点,王强、李二狗那几个年后就打算扒火车南下的毛头小子,凑在一堆,互相用肩膀撞着,嘻嘻哈哈,但那笑声底下,眼神却飘忽不定,时不时瞟向台上,又迅速移开,带着点茫然和摇摆。

前世…… 顾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来。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同样是这个时节,风里带着萧瑟,村道上冷冷清清,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积水的坑洼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他记得自己肩上那个磨破了边的帆布包,里面是母亲半夜起来烙的、硬得能硌掉牙的玉米饼。父亲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塞给他一卷用旧报纸包着的、汗津津的零钱,多是毛票,手指冰凉粗糙。“到了南边……机灵点,别惹事,省着花。”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树皮。绿皮火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臭、劣质烟草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还有对未来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恐惧,那是他离乡背井时,刻在骨头里的底色……

“静!都静一静!后边的别挤!”顾大海洪钟般的声音猛地炸开,硬生生将顾安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深渊里拽了回来。破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啸,人群的骚动瞬间被压下,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

“乡亲们!今天!是咱们顾家村集体经济合作社,头一回!给大伙儿——发!红!包!的!大!好!日!子!”顾大海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鼓面上,震得人心头发颤。

“嗷——!” “发钱喽!” “大海叔!快念啊!”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跺脚声,如同积蓄了百年的山洪,轰然决堤!老樟树的叶子被震得簌簌落下,几个半大小子嗷嗷叫着蹿起来,又被自家大人笑着按下去,脸上是憋不住的红光。

顾大海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像晒透了的核桃。他等那声浪稍稍平息,才举起手里那张承载着全村人希望的纸,声音因为激动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 “上月!黄金周!连上旅游季!咱们顾家村,真格儿火了!农家乐的灶膛,火苗子就没矮下去过!粿条作坊的蒸笼,一天到晚白汽腾腾,跟仙境似的!竹篾作坊编的那些筐啊篮啊,被城里人当宝贝抢!还有果园摘果子,竹林里溜达……一句话,咱合作社,赚了!赚大发喽!”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刨去本钱和留作发展的,这个月,能分到各家各户手里的,总共是——三十八万七千六百块!”

“俺的亲娘嘞!”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猛地捂住胸口,身子晃了晃,旁边的后生赶紧扶住。 “三十八万……做梦都不敢想啊!” “孩他爹!听见没?三十八万!”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妇女使劲摇晃着身边汉子的胳膊,声音都带了哭腔,眼眶红得厉害。

顾大海很满意这效果,故意停顿了几秒,才把喇叭凑到嘴边,压低了点声音,却带着更大的诱惑力:“按咱合作社的章程,按股分红!入了股的,都是股东!这次……”他又停住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台下每一张屏息凝神、写满渴望的脸,才猛地拔高调门,几乎是在喊: “每股分红——三!千!块!”

“啥?三千?!” “我的老天爷!我没听错吧?” “三千块啊!厚厚一沓红票子!”顾峰这次是真跳起来了,一把死死箍住顾安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声音带着狂喜的哭腔,“哥!哥!是三千!真是三千!”

人群彻底疯了!刚才的震撼变成了滚油锅里泼进冷水般的炸裂。有人蹦着高喊,有人抱着身边的人又哭又笑,有人狠劲掐自己大腿,还有人激动地原地转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的、近乎晕眩的幸福感,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顾安感觉到顾峰箍着自己胳膊的手在剧烈颤抖,也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咚咚作响,几乎要冲破胸膛。这沉甸甸的三千元,对村民是救命稻草般的惊喜,对他,却是亲手撕碎前世阴霾、重塑命运的勋章!他眼眶忍不住发热,目光扫过王强那几个年轻人。王强正激动地捶着李二狗的胸口,唾沫横飞地喊着什么,李二狗则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瓦蓝的天,嘴角咧着,眼神却有些发直,像是被这巨大的馅饼砸懵了。顾安知道,那根名为“外出打工”的弦,在他们年轻的心头,正发出嘎吱嘎吱、摇摇欲坠的声响。

签领的队伍像一条躁动不安的长龙,在村委门口蜿蜒。老会计戴着老花镜,面前铺着红布的长条桌上,堆着几摞用牛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崭新的票子散发着浓烈的油墨味,直往人鼻子里钻。顾大海在一旁亲自坐镇监督。

“德成老哥,然嫂子,来来,您二老的!”老会计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笑眯眯地将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盖着鲜红合作社印章的大红信封递过去。

李德成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深深裂纹、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颜色的手。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畏缩。他没有像旁边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而是先用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指腹,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红包纸,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感受着里面那叠硬挺钞票的棱角和沉甸甸的分量。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台边红光满面、正维持秩序的顾大海身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碰了一下,顾大海朝他重重地点了下头。李德成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最终,那复杂的、带着认命般的释然和一种难以言喻、沉甸甸的感激的目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移到了顾安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顾安,深深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一个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卸下了半辈子的重负。大姑顾然则没那么多心思,她一把接过红包,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紧紧捂在胸口,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声地念叨:“好,好,真好!老天开眼!安仔出息!大海能耐!”

“安仔,来,你的!”老会计的声音透着格外的亲热,“拿着!合作社的大功臣!这是你该得的!”

顾安上前一步,接过那同样厚实的红包。指尖触碰到那崭新的纸张,一种奇异的暖流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这三千元本身,对他个人而言,远不如果园的收益和未来的蓝图重要,但捧在手里,却仿佛捧着整个村庄沉甸甸的、滚烫的信任。这是对他重生归来、奋力搏击命运最直接、最响亮的喝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正在脚下坚实无比地铺展开来。

分红的热闹像潮水般退去,但顾家的老屋里,另一种更贴近生活的热度才刚刚升腾起来。昏黄的白炽灯泡下,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桌上还残留着晚饭的油渍。顾大海红光满面,显然还沉浸在白天的喜悦和下一步的雄心壮志里。大姑顾然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厚厚的红包收进里屋的箱子底,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大姑父李德成则闷头抽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眼神却比以往亮了许多。

顾峰最是兴奋,他把自己的红包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爹!娘!大姑!大姑父!咱家这次分了……分了……”他掰着手指数,“爹娘一份,哥一份,我一份,大姑大姑父一份……一万二!整整一万二啊!”他兴奋得脸都红了,“咱家是不是该添个大件?买个彩电?21寸的那种,带遥控的!或者……买个拖拉机头?耕地拉货都方便!”他眼巴巴地看着顾大海。

顾大海“吧嗒”吸了口烟,没接顾峰的话茬,而是看向顾安,眼神热切:“安仔,钱是分了,但咱不能光想着花。村里下一步怎么走,会上议了议,民宿是重头戏!合作社要起个样板,就用钢筋水泥的框架!你画的那些图,我看行!结实!长远!”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咱家这老屋,也实在不像样了。冬冷夏热,墙皮掉渣,地方也小。你大姑大姑父年纪也大了,挤着住也不是长久之计。安仔,你脑子活,见识广,又懂画图,咱家盖新房子的事,你看……?”

这话一出,桌上几双眼睛“唰”地全聚焦在顾安身上。顾峰也忘了彩电拖拉机,好奇地看着哥哥。李德成磕了磕烟灰,没抬头,但耳朵明显竖了起来。顾然则是一脸期待:“安仔,你有想法啦?”

顾安放下手里的粗瓷茶杯,感受着掌心温热的触感。他心里早有腹稿,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爹,大姑,大姑父,”他声音沉稳,“盖新房,是大事。要盖,就不能再像老屋这样凑合了。”

“对对,不能凑合!”顾大海立刻附和,“要盖就盖个好的!像你说的,结实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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