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养护(1/2)

晨光,淡得如同兑了水的米汤,悄无声息地漫过卧牛坪的山脊。昨日的喧嚣和汗水仿佛被一夜清冽的山风卷走了,只留下村西头那片新浇筑的地圈梁,像一条沉甸甸的灰白色巨蟒,在熹微的晨光里静静蛰伏。湿漉漉的水汽从它尚未完全凝固的表面蒸腾起来,氤氲在清冷的空气里,带着浓重的、新鲜水泥特有的碱腥气。

老支书张德贵来得比露水还早。他依旧伫立在那片熟悉的陡坎边上,只是今天没扛铁锹,手里多了一只磨得发亮的旧搪瓷缸子。浑浊的双眼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视着坑底那条凝重的灰白线条。那眼神,不再是昨日浇筑时的滚烫,却沉淀下一种更深沉、更执拗的东西,像老牛反刍,细细咀嚼着关乎未来的每一丝细节。他弯腰,从脚边捧起一把带着湿气的、松软的新土,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尖嗅了嗅,眉头微微蹙起——这后半夜的山风,怕是吹得有些燥了。

“都麻利点儿!稻草!草帘子!往这边搬!”包工头李老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眼窝深陷,显然昨夜也没睡踏实,但那股子指挥若定的劲儿丝毫未减。他指着地基坑边几个早先备下的稻草垛和堆叠的草帘子,像一位即将布阵的将军。

人影开始晃动。二愣子第一个蹿出来,依旧是那副生龙活虎的架势,扛起一大捆沉甸甸、散发着干草香的稻草就往坑边冲,脚步踏在松软的黄土上,噗噗作响。李大壮和几个后生则抬着厚实的草帘子紧随其后。王瘸子也拄着拐杖来了,他没去扛重物,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捆细麻绳和几把大剪刀,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利索地剪着长短合适的绳子备用,嘴里还不忘招呼:“盖严实喽!盖严实喽!这‘金疙瘩’的衣裳可不敢马虎!透一丝风,裂一道缝,咱的心血就白瞎啦!”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郑重,引得几个后生嘿嘿笑,却也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草帘子铺得更仔细了些。

坑边很快忙碌起来。汉子们下到坑底,踩在坑底预留的、尚未撤走的窄木板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灰白、脆弱的新梁。他们把厚实的草帘子一层层、严丝合缝地铺盖在地圈梁的顶面和两侧的垂直面上。二愣子力气大,负责铺盖最厚实的地方,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生怕自己沉重的脚步震动了脚下初生的“根”。铺好一层草帘,又在上面均匀地铺上一层厚厚的、松软的稻草,像给熟睡的婴儿加盖一层温暖的绒被。王瘸子剪好的麻绳及时递下来,几个人分工合作,用绳子将稻草和草帘子纵横交错地捆扎固定,勒紧,确保大风也吹不散这层保暖的盔甲。

“轻点儿!轻点儿踩!”老支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端着搪瓷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坑底每一个人的落脚点,尤其是二愣子那宽大的脚板。“那是咱村的命根子!经不起重脚!踩虚了,裂了缝,哭都来不及!”二愣子被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脖子,踩在窄木板上更加如履薄冰,额头上竟也沁出了细汗。

整个覆盖过程,弥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静。没有昨日的号子,只有稻草摩擦的窸窣声、麻绳勒紧时发出的嘎吱声、以及汉子们刻意压低的喘息声。空气里,干草的清香混合着水泥未散的潮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希望与守护的味道。坑边上,几个婆娘也没闲着,王秀英带着人,正把几个巨大的、刷着绿漆的铁皮水桶往工地边缘推,那是从山溪引水过来储水的容器。她们低声交换着家长里短,目光却不时瞟向坑底那条被精心“包裹”起来的灰白长龙,眼神里是和小伙子们一样的专注和期待。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也带来几分暖意。覆盖工作接近尾声,厚实的稻草和草帘像一件巨大的、臃肿的棉袄,将地圈梁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留下几个预留的、便于洒水的观察口。

“好了!盖严实了!”李老四抹了把额头的汗,直起腰,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松弛。

老支书没说话,他放下搪瓷缸,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沿着坑边的斜坡走了下去。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松软的黄土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覆盖好的地圈梁旁,没有看其他人,只是蹲了下来。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掀开一个观察口附近的稻草边缘。他粗糙的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触碰那裸露出来的、湿漉漉的灰白色水泥表面。凉意和潮湿感立刻传来。他仔细地感受着指尖的触感,又凑近了细看水泥的颜色和湿润程度,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嗅闻着这新生命的气息。良久,他才缓缓放下稻草,盖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熟睡的婴儿掖好被角。

“还不够潮。”他站起身,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扫过众人,“这天,看着要燥。李老四!”

“在呢,老支书!”李老四立刻应声。

“立规矩!”老支书的声音斩钉截铁,“养护这二十一天,就是打仗!水,就是命!分班!日夜轮着!两小时一趟,给我把这‘棉袄’浇透!特别是夜里,露水重,风也凉,更要仔细!谁当班,谁就是这‘根’的守夜人!马虎不得!”

“明白!”李老四挺直腰板,脸上再无半分懈怠,“二愣子,大壮,你俩带第一班,守白天!王瘸子,德顺叔,还有我,我们几个老的轮夜里!每两小时,闹钟给我掐死了!秀英嫂子,你们后勤,水可得供足喽!”

“放心!溪水哗哗的,管够!”王秀英拍着胸脯保证。

人群散开,各司其职。养护的“战场”从热火朝天的浇筑,转入了无声而漫长的守望。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了昨日的激动,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变得炽烈。二愣子和李大壮成了第一任“守根人”。他们各自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用半边葫芦做成的大水瓢,像虔诚的信徒,沿着覆盖好的地圈梁边缘,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二愣子性子急,一开始水瓢舀得太满,哗啦一下泼出去,水流又急又猛,冲开了几处稻草,溅起浑浊的水花。老支书远远看着,眉头锁紧,却没立刻呵斥。

“二愣子!”李大壮赶紧低声提醒,示意他看被冲开的稻草,又示范性地用自己手里的葫芦瓢,从旁边的水桶里舀起大半瓢清水,手腕轻轻一抖,让水珠如同细雨般均匀地、温柔地洒落在覆盖物上,水珠迅速被干燥的稻草和草帘子吸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却没有冲开一点缝隙。“得像给嫩秧苗浇水,轻着点!你看,这样,稻草吸饱了水,慢慢洇下去,水泥才滋润,又不伤着它。”

二愣子看着李大壮的动作,又看看自己刚才弄乱的地方,黝黑的脸膛有点发红,他“嗯”了一声,学着李大壮的样子,放轻了动作。水流变得细密而均匀,温柔地亲吻着干燥的草被。看着水珠迅速消失,被“棉袄”贪婪地吸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在二愣子心里升起。他仿佛看到那冰凉的水,正沿着稻草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浸润下去,抚慰着水泥内部那些看不见的干渴缝隙,让它们更紧密地抱在一起。他蹲下身,学着老支书的样子,轻轻掀开一个观察口,手指探进去,触摸水泥表面。那种凉凉、湿湿的触感,让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这感觉,比早上多吃两个白面馍馍还舒坦!他干得更起劲了,动作也越发轻柔娴熟。

王瘸子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着二愣子笨拙又认真的转变,嘴角微微上扬。他锤了锤自己那条不争气的伤腿,山里的湿气重,尤其是清晨和夜晚,那陈年的骨头缝里就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扎,又酸又胀,难受得紧。他下意识地想从兜里摸烟,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老支书昨儿就下了死命令,工地养护期间,一滴油星子都不能见(怕污染水泥),更别说烟火了。他咂咂嘴,把烟瘾和腿疼一起咽回肚子里。目光落在坑底那条被精心包裹的灰白长龙上,心里那点因为腿疼带来的烦躁,不知不觉就淡了。是啊,这点疼算啥?这可是全村人的盼头!他王瘸子后半辈子能不能过几天舒坦日子,就看它了!他拿起剪刀和麻绳,开始加固几处他觉得捆扎还不够结实的地方,动作一丝不苟。

午饭时分,王秀英带着婆娘们送来了饭菜。依旧是热气腾腾的杂烩菜和馍馍,只是今天的汤,换成了熬得浓浓的、黑乎乎的药茶,散发着艾草和生姜的辛辣气味。

“都喝点,驱驱湿气!夜里守更凉!”王秀英给每个人碗里舀着药茶,特意给王瘸子多舀了一勺,“福根叔,您多喝点,暖暖腿。”

王瘸子接过碗,碗沿的热度烫着掌心,药茶那股子辛烈的气息直冲鼻腔,呛得他咳了两声,心里却暖烘烘的。“秀英丫头,有心了。”他咕咚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滚下去,似乎连带着腿上的寒气也被逼退了几分。他咂摸着嘴里的药味,看着碗里褐色的汤水,又看看坑底那条静卧的“根”,忽然觉得这苦药汤子,好像也有点回甘。

午后,阳光越发炽烈,空气干燥得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着。覆盖的稻草贪婪地吸收着水分,表层很快被晒得发白、发脆。二愣子和李大壮浇水的频率不得不加快。葫芦瓢起起落落,清水一遍遍浇洒,地面很快变得泥泞。两人的裤腿和鞋子很快溅满了泥点。二愣子觉得自己的胳膊因为不断重复舀水、泼洒的动作而隐隐发酸,但他不敢停。老支书的身影时不时出现在坑边,沉默地巡视着,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催促都有效。李大壮则显得沉稳许多,他仔细检查着覆盖物的每一处角落,特别留意那些背阴的、稻草较薄的区域,确保没有遗漏。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流下,在下巴汇成汗珠,滴落在泥泞的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老支书的目光,更多时候是望向天空。西边的天际,不知何时堆积起几团棉絮般的云朵,边缘被阳光镶上耀眼的金边。山里的天,娃娃的脸。老支书的眉头又锁紧了。他走到水桶边,伸手探了探水温,又摸了摸旁边一块裸露的石头表面——滚烫。他转身对正在给水桶加水的王秀英说:“秀英,多备些草帘子,要厚的。再找些旧塑料布,万一……”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凝重说明了一切。

王秀英立刻明白了:“哎!我这就去张罗!”她放下水瓢,转身就往村里跑。

日头一点一点向西滑落,当它沉到山尖,将最后的光芒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时,李老四、王瘸子和村里另一位老人德顺叔,提着马灯,准时来换下了疲惫不堪的二愣子和李大壮。夜班的守护,开始了。

山里的夜,来得快,也来得深沉。暮色四合,浓重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瞬间笼罩了卧牛坪。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只剩下山风掠过树梢和草叶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的夜虫在草丛中单调地鸣叫。空气骤然转凉,带着刺骨的湿意,寒意顺着裤脚和领口直往里钻。

三盏昏黄的马灯,如同三颗微弱的星辰,在漆黑一片的地基坑边亮起。灯光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勾勒出李老四、王瘸子和德顺叔模糊而佝偂的身影。坑底那条覆盖着厚厚草被的地圈梁,此刻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靠近灯光的地方,能看到稻草覆盖物朦胧的轮廓,像一个沉睡的、臃肿的巨人。

“这鬼天气!”王瘸子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那条伤腿在湿冷的空气里更加不依不饶地酸痛起来,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啃噬。他跺了跺那只好脚,试图驱散一些寒意。

“少说话,省点力气。干活!”李老四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冷硬。他提起脚边装满清水的木桶,又递给王瘸子和德顺叔一人一个葫芦瓢。“按点儿来,两小时一趟,仔细点。老支书的话,记心里头!这水泥头几天最娇气,冷不得,干不得!”

三人提着灯,沿着坑边慢慢移动。灯光在黑暗中划出微弱的光圈,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泥泞小路和坑底覆盖物靠近边缘的一小片区域。脚下湿滑,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李老四率先下到坑底预留的木板上,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把马灯挂在旁边一根支出来的木桩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他周围一小片区域。他蹲下身,熟练地掀开一个观察口附近的草帘边缘,将葫芦瓢里的水,如同天降甘霖般,细密、均匀地洒向干燥发白的稻草。水珠迅速被吸收,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滋滋”声。

王瘸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水瓢,动作明显不如李老四利索。伤腿在湿冷的空气和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沉重和疼痛。他吃力地弯下腰,摸索着掀开另一处的稻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一半是累的,一半是腿疼激出来的。他咬着牙,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将水细细洒下。德顺叔年纪更大,动作更慢,但胜在沉稳,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自己的区域。

夜,死寂。只有水珠洒落的声音,和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偶尔因腿疼而忍不住的吸气声。黑暗无边无际,将人紧紧包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片地基坑和坑里那条需要守护的“根”。湿冷的寒气无孔不入,钻透单薄的衣衫,沁入骨髓。王瘸子浇完一轮水,拄着拐杖,靠着冰冷的坑壁喘口气。他望着头顶那方被马灯光晕晕染开的、狭小而模糊的夜空,四周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浓黑。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渺小感,如同这冰冷的夜气,慢慢渗透进他的心里。守在这荒山野岭,守着这一堆湿漉漉的水泥疙瘩,图啥呢?他摸着自己冰凉刺痛的伤腿,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金疙瘩”的分量——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也压得人不敢退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临时搭起的、四面透风的工棚里传来。那咳嗽撕心裂肺,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是李大壮的父亲,老李头。他身体一直不好,老寒腿加肺痨,这次非要跟着来工地,说是看着才安心。

王瘸子心头一紧。德顺叔也停下了动作,担忧地望向工棚方向,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唉,老李哥这身子骨……大壮那孩子,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得……”

“别分心!”李老四低声喝道,声音严厉,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咱守好咱的!大壮在里面守着爹呢!各人都有各人的担子!”他提起水桶,示意继续下一轮。

王瘸子咬了咬牙,把对老李头的担忧和对自身疼痛的抱怨一起咽回肚子。是啊,各人有各人的担子!他这条腿是废了,可这全村人的根,不能废!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稻草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向下一个需要浇水的点。那咳嗽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也让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守护,变得更加具体而真实——为了李大壮能有钱给他爹治病,为了二愣子能娶上媳妇,为了自己这条腿不至于疼死在炕上……这坑里的水泥疙瘩,就是所有这些盼头的基石!他浇水的动作,在疼痛中反而更加轻柔、更加专注了。

后半夜,寒气更重。马灯的光晕似乎都被冻得缩小了一圈,灯光摇曳着,在地上投下三人晃动的、巨大的影子。王瘸子感觉自己的伤腿已经麻木得不是自己的了,每一次移动都像拖着沉重的石碾子。德顺叔也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动作迟缓。

突然,一阵疾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山谷,带着尖锐的呼啸,猛地扑向工地!

“不好!”李老四反应最快,一把抓住身边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几乎要倾倒的马灯。但风实在太猛了!

“呼啦——!”

覆盖在地圈梁边缘、靠近风口的一大片草帘子和稻草,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带着湿气的狂风猛地掀开!露出了下面一大片灰白色的水泥!刺骨的冷风,立刻像无数把冰刀,狠狠刮擦在那片毫无保护的、脆弱的新生混凝土表面!

“快!压住!”李老四目眦欲裂,嘶哑的吼声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他丢下水瓢,一个箭步扑向那被掀开的缺口,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翻卷的草帘边缘!冰冷浸骨的湿气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王瘸子和德顺叔也慌了神,腿脚的不便和寒冷带来的僵硬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慌驱散!两人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被风卷起的稻草和草帘!王瘸子甚至顾不上拐杖,直接跪趴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用整个身体去压!德顺叔则脱下自己破旧的棉袄,手忙脚乱地想盖住那片裸露的水泥!

风还在呼啸,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草屑,打在脸上生疼。灯光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将三人搏斗般的身影投射在坑壁上,如同皮影戏里的剪影,扭曲而仓惶。裸露的水泥在寒风中迅速失去表面的湿气,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变灰!

“塑料布!老支书让备的塑料布!”王瘸子在混乱中猛地想起,嘶声大喊。

“在……在工棚后面!”李老四一边用身体死死压着草帘边缘对抗狂风,一边嘶吼着回答,“快!”

王瘸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冲出地基坑,扑向工棚后面堆放杂物的地方。黑暗中,他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一大卷冰冷滑腻的东西——是塑料布!他狂喜,也顾不上腿上传来的剧痛,咬牙抱起那沉重的一卷,跌跌撞撞地往回冲。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猛地刺破了工地的黑暗!光束晃动,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老支书张德贵!

他显然是被风惊醒,连外衣都没披整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汗衫就冲了过来。手电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坑边和被狂风撕开的覆盖物,最后定格在那片在寒风中迅速失水、颜色变浅的水泥上。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刺目的白光下瞬间变得铁青!眼神里的震惊和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怎么回事?!”老支书的咆哮比狂风还要骇人,他几乎是直接跳进了坑里,冰冷的泥水溅起老高,也浑然不顾。他冲到裸露的水泥旁,手电光死死照着那片区域,手指颤抖着摸上去——冰冷!粗糙!水分流失的触感清晰地传来!

“风……风太大了!突然就……”李老四还死死压着草帘边缘,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哆嗦。

“塑料布!快!”王瘸子抱着塑料布卷冲了回来,声音带着哭腔。

“铺上!”老支书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一把夺过王瘸子怀里的塑料布卷,动作迅猛得不像个老人。他几乎是扑在地上,和李老四、王瘸子、德顺叔一起,手忙脚乱却又异常迅速地展开那大块的、带着刺鼻气味的透明塑料布。冰冷的塑料布滑腻、沉重,在狂风中像活了一样挣扎扭动,极难控制。四个人,在刺骨的寒风和肆虐的尘土中,如同在惊涛骇浪里搏斗的水手,用身体的重量,用手肘膝盖,不顾一切地压制、拉拽、铺盖!手电筒被老支书插在泥地里,光柱斜斜地射向天空,照亮了四人沾满泥浆、汗水(或是泪水?)和极度紧张的脸庞,还有那在风中狂舞的透明塑料布。

终于!塑料布的大部分被强行覆盖在了被吹开的缺口上,边缘被几块随手抓来的石头和土块死死压住!肆虐的狂风被这层坚韧的薄膜暂时阻挡在外!

裸露的水泥终于被重新盖住!但老支书的心,并没有放下。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把扒开塑料布的一个小角,手指再次急切地探进去,触摸那片刚刚经历了寒风蹂躏的水泥。冰冷的触感依旧,但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指尖似乎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滞涩?一种不同于正常湿润表面的、极其不祥的触感!是失水太快导致的微裂?还是仅仅是心理作用?黑暗和混乱中,根本无法看清!

老支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他猛地收回手,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寒风灌进了他的肺腑。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炭块,狠狠地、一个一个地扫过李老四、王瘸子和德顺叔冷汗涔涔、沾满泥污的脸。那目光里的痛心、愤怒和沉重的失望,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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