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新工坊(2/2)

春梅嫂子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每当小玲遇到无法劈开或塑形的顽固部位,或者需要极其刚猛的力量进行关键榫合时,春梅嫂子便会如定海神针般出现。她那双布满老茧、力大无穷的手,配合着精准的眼力和数十年练就的“破竹”劲道,总能完成小玲无法独立完成的关键步骤。师徒二人,一个精于“意”与“巧”,一个长于“力”与“稳”,在汗水和篾屑纷飞中,形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她们之间关于理念的争执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共同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目标而拼尽全力的纯粹。

其他匠人也各司其职。年轻学徒们负责处理海量的篾片,严格按照小玲要求的“真色”标准进行刮青、打磨、火煣。王秀英负责后勤,保证大家的饮食和工坊的整洁。李师傅虽然最初反对,但看到小玲和春梅嫂子玩命般的投入,以及那逐渐在竹根上“生长”出来的篾片结构雏形,也默默加入了进来,用他精湛的刮篾技术,为小玲提供最顶级的、薄如蝉翼的高光篾片,用于编织作品最核心的“灵魂”区域——那象征生命流转、生生不息的部分。

时间在疯狂的工作中飞速流逝。工坊里灯火彻夜通明,敲击声、劈砍声、编织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透支着体力和心力。小玲的手指早已伤痕累累,旧疤未愈,又添新伤,虎口被竹钉的反作用力震得裂开渗血,她却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竹根、篾片的对话中。每一次成功的榫合,每一次篾丝在竹根缝隙间找到完美的落点,每一次光影在特定肌理的篾片上呈现出预期的流动,都给她带来巨大的、近乎战栗的喜悦,支撑着她熬过无数个濒临崩溃的夜晚。

《脊梁》的雏形,在无数次失败与重构中,艰难而顽强地生长着。 几根虬劲的竹根,或如苍龙盘踞,或如老骥伏枥,或如砥柱中流,被巧妙地组合、连接,构成了作品雄浑而沧桑的基座。篾片不再是依附,而是如同从竹根中“生长”出的血肉与脉络——深褐色的老竹篾如同遒劲的筋络,缠绕盘结;经过火煣呈现暖灰调的中层篾片,编织出如同风化山岩般的肌理;最上层,则是李师傅提供的、薄如蝉翼、打磨至半透明的高光嫩竹篾。小玲用一种极其复杂、融合了传统“冰裂纹”和“卷草纹”精髓的变体技法,将这些高光篾片编织成一片片轻盈流转、仿佛在呼吸的“光云”或“气旋”,它们从竹根最粗粝的缝隙中“升腾”而起,缠绕着“山岩”和“筋络”,最终在作品顶端汇聚、延伸,指向虚空,形成一种从死寂的根骨中勃发而出的、充满张力的生命意象!

整个作品,下部凝重如山岳,承载着岁月的沧桑与坚韧(竹根与深色篾片);中部肌理丰富,如大地脉络(中层篾片);上部则空灵流动,如生命之气与不灭精魂(高光篾片)。它不再是单纯的编织,而是竹根、篾片、光影、空间与匠人生命体验的完美融合!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工坊窗户,斜斜地照射在这件初具规模的巨作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深沉的竹根阴影、流动的光影、篾片本身变幻的色泽与肌理……共同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撼人心魄的立体画卷!它讲述着卧牛坪的根,卧牛坪的骨,卧牛坪的魂!它无声地宣告:死亡不是终点,而是新生的起点;毁灭孕育着重生;最深的根,支撑着最高的向往!

工坊内一片寂静,只有篾片在光影中微微颤动的细微声响。春梅嫂子看着这件倾注了师徒二人心血的杰作,看着那从最粗粝根骨中升腾而起的“光云”,眼眶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

就在《脊梁》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细节打磨阶段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几乎将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宏远资本董事会发来了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ipdd开幕在即,《脊梁》的完成情况报告和预估价值评估却迟迟未能提交(陈子轩深知无法用数字衡量其价值)。同时,新工坊的建设费用远超预算,福伯基金的持续投入也看不到短期回报。董事会内部质疑声浪达到,要求陈子轩立刻止损:要么放弃《脊梁》项目,将有限的资源用于确保新工坊顺利完工和“竹青计划”的稳妥推进;要么,宏远将重新评估整个卧牛坪项目的投资价值,不排除撤资可能!

冰冷的商业逻辑,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燃烧的创作热情上。陈子轩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出来时,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他直接飞到了卧牛坪。

在工坊里,他看到了那件在阳光下散发着震撼灵魂力量的《脊梁》半成品。他久久地凝视着,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粝的竹根和流转的光云,仿佛能感受到其中奔涌的生命力。然后,他转向疲惫不堪却眼神灼亮的小玲,以及工坊里所有屏息等待的匠人。

“董事会给了我两个选择。”陈子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放弃《脊梁》,或者,赌上我个人的职位和信誉,以及宏远未来在卧牛坪项目上的一切可能。”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放弃《脊梁》,等于放弃了这次向世界证明卧牛坪竹编“魂”的机会,也等于否定了小玲和所有人这三个月来玩命的付出。而选择后者,一旦《脊梁》在ipdd未能达到预期,或者新工坊项目因资金断裂而夭折,陈子轩将万劫不复,卧牛坪也将失去最重要的支持。

小玲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愧疚和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是她把大家拖进了这场豪赌……

“我选择,”陈子轩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脊梁》必须完成!必须去ipdd!新工坊也必须按时启用!”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福伯大师的传承!为了卧牛坪竹编的‘魂’!我相信这件作品!我相信你们!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敢赌上一切去扞卫这份‘魂’,又凭什么要求别人认可它的价值?!”

他转向顾安和林薇:“立刻启动备用方案!我抵押个人股权,调集所有能调动的私人资金,确保新工坊建设资金链不断!福伯基金那边,我去说服几位私人藏家朋友提前认购意向!ipdd的运输、保险、布展费用,由我个人承担!三个月都熬过来了,最后这口气,绝不能松!”

陈子轩的孤注一掷,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点燃了工坊内几乎熄灭的火焰!匠人们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小玲看着陈子轩那因巨大压力而紧绷却无比坚定的侧脸,第一次对这个曾经只代表资本和效率的“陈少”,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意。他赌上的,不仅是金钱和职位,更是他对这份传承价值的信仰!

最后的冲刺,在悲壮而激昂的氛围中展开。 每个人都爆发出超越极限的能量。小玲和春梅嫂子几乎住在了工坊,进行着最精微的细节调整和最后的加固。当最后一根高光篾丝被完美地嵌入、固定,当《脊梁》在特制的运输木箱中安然落位,小玲眼前一黑,直接累倒在满是篾屑的地上,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ipdd展览现场,亚洲馆核心区域。 巨大的展台上,覆盖着《脊梁》的幕布缓缓揭开。刹那间,整个喧嚣的展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粗犷与精微,死亡与新生,大地与苍穹,时间与永恒……所有矛盾的元素在《脊梁》身上达到了惊心动魄的和谐统一。那来自卧牛坪深山的竹根,带着原始的蛮荒力量;那凝聚了极致匠心的篾片编织,流淌着空灵的生命韵律;光影在其间自由穿梭、变幻,赋予它呼吸和灵魂。它不再是工艺品,而是一座用竹之魂砌成的、顶天立地的精神丰碑!一种深沉、磅礴、直抵灵魂的东方美学力量,无声地席卷了整个展厅!

桥本宗一郎站在人群最前方,久久地凝视着这件作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每一根篾丝、每一道竹根的纹理。他缓缓走上前,没有看旁边的标签和作者介绍,而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带着近乎虔诚的敬意,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从竹根裂缝中升腾而起的一片“光云”。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然后,这位以严苛着称的大师,缓缓转过身,面向全场鸦雀无声的观众和媒体,用清晰而面向全场鸦雀无声的观众和媒体,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诸君,请记住这个名字——卧牛坪竹韵。请记住这种力量——它来自土地最深处的根骨,来自匠人最纯粹的灵魂。这不是技艺的展示,这是生命的‘砌魂’!它让我看到了……亚洲工艺……不,是世界工艺……未来的脊梁!”

掌声,如同海啸般瞬间爆发,淹没了整个亚洲馆!闪光灯疯狂闪烁,将《脊梁》和它旁边那个瘦小、疲惫却眼神无比明亮的身影——小玲,永远定格。

卧牛坪,新工坊启用仪式当天。

崭新的建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满山的翠绿引入室内,宽敞明亮的功能区划分清晰,恒温恒湿的材料库、设备先进的创新研发区、古朴雅致的传承教学区……一切都符合现代工坊的最高标准。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传承教学区中央,那被原样复刻过来的、福伯使用了一辈子的老旧工作台,以及旁边那盆依旧青翠的罗汉竹。它们像一枚古老的印章,盖在了这座现代建筑的灵魂深处。

陈子轩、顾安、林薇、苏文瑾教授、各级领导、媒体记者云集。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然而,当仪式进行到最重要的环节——为新工坊揭牌时,小玲却不在前排。

她和春梅嫂子、王秀英、李师傅等所有匠人一起,站在人群后方。她们没有看那光鲜的牌匾,而是共同抬着一个用红绸覆盖的长条形物件,步履沉稳地走向传承教学区。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她们走到福伯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红绸。

里面,是一把篾刀。不是崭新的,刀身布满细密的划痕和使用过的暗哑光泽,木柄被磨得油亮,深深烙印着长期握持的指痕。那是福伯的篾刀。

小玲双手捧起这把沉甸甸的篾刀,将它庄重地、稳稳地放在了福伯工作台的正中央。然后,她后退一步,和所有匠人一起,对着工作台和那把篾刀,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肃穆。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在福伯的篾刀上,那历经岁月磨砺的刃口,在光线下折射出一道内敛而坚韧的寒芒。

小玲直起身,目光扫过崭新的工坊,扫过每一位匠人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窗外连绵的青山翠竹上。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工坊: “新工坊,启用了。但卧牛坪竹韵的‘魂’……在这里。”她指向福伯的篾刀,指向自己的心口,“师父的路,我们接着走;想说的话,我们慢慢说。骨头,只会越磨越硬;魂……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掌声再次雷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持久,更加热烈。春梅嫂子站在小玲身边,看着那把篾刀,又看看小玲挺直的、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脊梁,布满风霜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无比欣慰、无比骄傲的笑容。

新工坊的玻璃幕墙,映照着蓝天、青山、翠竹,也映照着匠人们眼中不灭的火焰。那把静卧在古老工作台上的篾刀,如同一个永恒的坐标,标记着来路,也指引着前方。砌魂之路,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