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长沙劫-淬火成诗(1/2)

历经大半个月的艰难跋涉,穿越无数荒村与险径,贾玉振、苏婉清牵着小希望,终于抵达了长沙城下。

三人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形容枯槁,唯有眼神深处还燃着一点不灭的光。

然而,眼前的长沙,并非他们想象中安稳有序的战时后方。

巨大的焦虑与混乱如同无形的瘴气,笼罩着整座城市。

城门处盘查森严,士兵脸色紧绷,进出的人流拥挤不堪,充斥着哭喊、争吵和呵斥。

谣言像瘟疫般在排队等待入城的人群中飞速蔓延:

“听说了吗?鬼子前锋离这里不到二百里了!”

“何止!我二舅在省政府当差,说上头……上头可能不要这城了!”

“放屁!长沙是千年古城,怎能说弃就弃?”

“你知道什么!‘焦土’!听说过吗?什么都不留给鬼子!”

“焦土”二字,像冰锥刺进贾玉振耳中。

他想起北方沦陷区听闻的惨状,心头骤然缩紧。

按照周慕云留下的隐秘联络方式,他们几经周折,在城南一条僻静小巷深处,找到了一家名为“楚风”的小书局。

书局门面窄小陈旧,牌匾上的字迹已有些斑驳。

敲开门,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眼神温润中带着深深忧虑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后。

他看到贾玉振三人,目光在他们脸上停顿片刻,尤其是在贾玉振那虽憔悴却难掩书卷气的面容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让开门:“快请进,慕云已有信来。鄙姓周,周砚农,是慕云的族叔。”

内室狭小,堆满书籍,墨香与旧纸的味道让人稍感安心。

周老板斟上热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语气沉重得化不开:“贾先生,苏姑娘,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长沙如今,已是风暴眼。”

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示意他们看外面略显空荡却弥漫着不安的街道:“军队调动频繁,许多机关已在秘密打包文书,搬运物资。市面人心惶惶,‘焦土’之说……恐非空穴来风。”

“焦土?”苏婉清声音发紧,“周先生,难道真要……”

周砚农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全是无力与悲凉:“高层决策,非我等小民可知。但自古坚壁清野,代价几何?这长沙城,一砖一瓦,一街一巷,皆是千年文脉所系,万千生民所依啊!”

他指向书架上那些整齐的线装书,“这些书,这书局,还有岳麓书院那数万册典籍……若真付之一炬,烧掉的何止是房屋器物?那是祖宗的血脉,是后世的魂魄啊!”

贾玉振无法安心待在书局。

接下来的两天,他执意走上街头。

苏婉清不放心,牵着小希望一同跟随。

眼前景象,比城门处更加触目惊心。

军队确实在重要建筑附近堆积沙包,设置路障,气氛肃杀。

一些工厂和仓库传来沉重而急促的拆卸声、搬运声,仿佛巨兽在临死前挣扎。

街上行人面色仓皇,许多店铺已关门歇业,门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纸条,有些甚至来不及贴,只胡乱挂着锁。

逃难的人流开始汇聚,从最初的细流变成汹涌的潮水。

人们拖家带口,背着巨大的包袱,推着独轮车,挑着箩筐,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茫然,向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南方或乡下涌去。

道路堵塞,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催促声、争吵声混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在一个街角,贾玉振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自家早已关闭的杂货铺门槛上,手里摩挲着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门板,老泪纵横,喃喃自语:“祖上传下来的铺子……传了四代啊……四代人的心血……”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襁褓,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在混乱的人流中踉跄前行,眼神空洞,仿佛不知该去向何方。

更让贾玉振心头发紧的,是几个聚集在岳麓书院紧闭大门外、不肯离去的学生。他们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因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高的学生,用力捶打着书院厚重的大门,声音带着哭腔:“开门!让我们进去!让我们把书搬出来!不能烧!不能烧啊!”

另一个稍矮些的学生,红着眼睛对围观的人群喊道:“这里头有宋版元椠!有孤本手稿!是华夏文明的种子!一把火烧了,我们怎么对得起先贤?怎么对得起后世子孙?!”

“他们凭什么?!”又一个学生嘶声力竭,“凭什么决定烧掉我们的根?!这是屈子行吟过的土地!是朱张会讲过的学府!是我们的长沙!”

这些话,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贾玉振站在人群中,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千年文脉的朱红大门,望着那群绝望而愤怒的年轻面孔,一股比在武汉、比在逃亡路上任何时刻都更加深沉、更加浩大的悲怆,如同湘江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不仅仅是对战争暴行的愤怒,更是对文明可能被自己人亲手推向毁灭边缘的、彻骨的恐惧与剧痛。

第三天,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城里已能听到隐约的、方向不明的爆炸声。

军队开始强制疏散部分区域的百姓,哭喊声、哀求声、呵斥声不绝于耳。

周砚农的书局也收到了催促撤离的含糊通知。

傍晚时分,周砚农将一些最珍贵的古籍和手稿装入两个结实的木箱,对贾玉振惨然一笑:“贾先生,有些东西,比命重。这两个箱子,老朽拼死也要带出去。

你们……也早做打算吧。城南或许能多撑一时,但……”

他的话被远处突如其来、如同滚雷般连绵响起的巨大爆炸声打断!

紧接着,是冲天的火光,在城北、城西多个方向同时腾起!

火光迅速蔓延,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如同巨蟒翻滚升腾!

不是日军攻城!是“焦土”行动,提前、并且彻底失控地开始了!

由于命令传达混乱、组织仓促、部分执行部队惊慌失措,大火在绝大多数居民尚未及时疏散、无数珍贵物资和文化遗产根本来不及转移的情况下,就被点燃了!

而且火势因风助和恐慌,迅速失去控制!

“造孽啊——!!”周砚农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号,冲向院中。

贾玉振三人紧随其后。

站在院子里,热浪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已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开木材、布料、粮食燃烧的焦糊味,还夹杂着一丝纸张、书籍特有的、令人心碎的焚烧气息。

爆炸声此起彼伏(可能是弹药库或油料库被点燃),房屋倒塌的轰鸣不绝于耳。

更让人肝胆俱裂的,是那顺着风隐约传来的、无数人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惨叫!

火光映照下,整座长沙城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被活活焚烧的祭坛。

那火,吞噬的不只是房屋街道,更是一座千年古城积累的文明、记忆与无数普通人的家园和生命!

苏婉清紧紧搂着吓得浑身发抖、无声哭泣的小希望,自己也是泪流满面,几乎站立不稳。

贾玉振怔怔地望着那片血红的天空,望着那跳跃的、狰狞的火焰,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仿佛看见岳麓书院的飞檐在火中坍塌,看见图书馆的万卷藏书化为漫天飞舞的黑色灰蝶,看见寻常百姓家的门楣、窗棂、饭桌、孩童的玩具在烈焰中扭曲、碳化……

这一切,并非外敌的炮火直接造成,而是源于一场旨在“不资敌”却最终失控的、惨烈的自我毁灭!

文明的自我戕害,比任何外部的破坏都更加触目惊心,更加令人绝望。

就在贾玉振被这末日般的景象震得灵魂出窍之际,周砚农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骇的举动!

他猛地转身,冲向屋内,不是去拿那准备好的箱子,而是扑向书架,将那些尚未装箱的、他多年搜集研读的珍本、批注手稿,疯狂地往怀里塞、往一个旧布袋里装!

他的动作急切到近乎癫狂,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书,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

“周先生!你干什么?!火要烧过来了!快走!”贾玉振反应过来,冲进去想要拉他。

“别管我!”周砚农一把甩开贾玉振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他怀里抱着一摞书,眼睛赤红,“这些……这些不能留在这里烧掉!这是宋人笔记!这是先贤批注!烧了就再也没了!贾先生,你们快走!带上小希望,走!”

“可是你……”

“我是书局的老板!是读书人!书在,人在;书亡……”

周砚农惨笑一声,没有说完,却用行动表明了决心。

他抱着那摞书,竟要转身冲回火势尚未完全蔓延、但已极为危险的店面方向——那里还有更多他没来得及收拾的普通书籍,但在他眼中,或许每一本都有其不可弃的价值。

“周伯伯!”小希望突然哭喊出声。

这一声喊,让周砚农身影一顿。

他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小希望,又看向贾玉振和苏婉清,眼中闪过无尽的留恋与歉意,最终化为一片决绝的清明。

他将怀中那摞最珍贵的书,连同那个旧布袋,猛地塞到贾玉振怀里:

“贾先生!拜托了!带它们走!告诉慕云……告诉后世……长沙周砚农,尽力了!中华文脉……不绝!”

说完,他竟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前面已见火光的店面方向,身影瞬间被浓烟吞噬!

“周先生——!!!”贾玉振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吼,想要追去,却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倒塌的声响逼退。苏婉清死死拉住他,哭着摇头。

他们被迫退回到后院。

火势蔓延极快,隔壁院落已开始燃烧,灼热的气流烤得人脸皮发疼,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呼吸困难。

那两个装满珍贵书籍的木箱还在,周砚农最后塞给贾玉振的那摞书和布袋也在。

但前路已被火焰封锁,后墙高大,小希望根本无力攀爬。

绝望之际,贾玉振猛地看到院角那口用于防火的大水缸!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婉清!把箱子里的书!能塞多少是多少,用油布包好,塞进水缸!快!”

贾玉振一边吼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开始从木箱里掏出那些沉重的古籍,用旁边找到的一块脏污但厚实的油毡拼命包裹。

苏婉清瞬间明白过来,也扑过来帮忙。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个木箱和那摞书中最核心的部分,用油毡和布袋层层包裹,然后奋力投入那口还有大半缸水的大缸中,尽力将其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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