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权衡古今（2/2）

这番话，将世家大族可能采取的策略层层剥开，听得程虔、李焕等人面色更加沉重，连关彝也收敛了怒容，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远超战场厮杀。

陆抗话锋一转：“然，正如张将军所言，动武不可取。对抗亦非上策。欲行此事，需刚柔并济，疏堵结合。”

“哦？愿闻其详。”诸葛瞻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其一，立法以威之。”陆抗道，“需制定严苛律法，明示天下：凡阻挠士子报名、考试，营私舞弊，破坏科场者，无论出身门第，皆以重罪论处。并由朝廷派遣如李中护麾下之锦衣卫般，不涉地方利益的监察御史，分赴各郡，监督科举全过程，遇有违规，直达天听，严惩不贷。此乃立威，示朝廷之决心。”

“其二，设计以导之。”他继续道，“科举科目之设置，至关重要。若只考经学诗赋，正中世家下怀。需如大司马此前所虑，大力增设明算、明法、边务、农工等务实之科。此类学问，非仅靠家学传承便可精通，需实践与钻研，寒门子弟与此站在更近之起跑线。同时，考试内容需侧重策论，考察解决实际政务之能力，而非空谈玄理。如此，可引导学风，亦可真正选拔出国家急需之才，削弱世家在特定领域的优势。”

“其三，予利以分之。”陆抗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世家亦非铁板一块。其内部有嫡庶之分，有资源多寡之别。朝廷可明示，科举中式者，不仅授官，更按其成绩与能力，授予相应的‘学田’或‘技术爵位’（例如，精于水利者可授‘水衡爵’，虽无实权，却有荣誉与部分赋税优待），允许其家族享受部分政策红利。甚至，可规定，高门子弟若通过科举入仕，其家族在赋税、徭役上可获得较察举入仕者更优之待遇。如此，或可分化世家内部，使部分开明者或资源较少之房支，转而支持或接受科举。”

陆抗最后总结道：“总而言之，既要以雷霆手段扫清障碍，示之以不可犯；亦需以巧妙制度设计，导之以利，分而化之。更重要的，是让天下人，包括世家自身看到，通过科举选拔出的人才，确实能更好地治理国家，富足地方。时间，与实效，乃是最有力的武器。”

陆抗言毕，书房内一片寂静。他的分析，既有对世家心态的深刻洞察，又提出了具体而微的操作策略，远超在场许多人的预期。即便是程虔、李焕这等干才，也不禁对这位新归附的车骑将军刮目相看。

诸葛瞻沉吟良久，缓缓道：“陆将军之策，深得权衡之术，瞻受教良多。然，将军所言‘予利以分之’，以优渥待遇吸引甚至奖励世家子弟参与科举，此虽为分化瓦解之妙法，但……”他目光扫过程虔、李焕，最后落在李烨身上，“如此一来，是否会让天下寒门学子，乃至寻常百姓觉得，朝廷终究还是偏向世家？他们流血牺牲，盼来王师，盼来新政，最终却发现，通往仕途的‘公平’之门，仍需与本就占尽优势的世家子弟竞争，甚至朝廷还要给予那些世家额外的‘甜头’？此举，是否会寒了将士与百姓之心，使人言我诸葛瞻，终究难脱士族之窠臼？”

这是一个尖锐而深刻的问题，直指政策的核心矛盾与潜在的政治风险。为了减少阻力而向世家妥协，是否会失去更广泛的民心基础？

李烨适时开口，声音冷静如冰：“大司马所虑，正是关键。据锦衣卫所察，民间与军中对科举开放予寒门，期盼极高。若政策显失公允，恐生怨望。陆车骑之策虽妙，然‘予利’之度，需极精准，且必须与对寒门学子的切实保障措施同步推出，例如，各地驿站为远道寒门士子提供食宿，朝廷设立‘助学钱粮’，资助确实贫寒而有才学者等等。务必使天下人看到，朝廷之本意，在于‘选贤与能’，而非偏袒任何一方。”

诸葛瞻点头：“文睿所言甚是。此事关乎国本人心，不可不慎。”他环视众人，“今日所议，已渐深入。程长史，你将今日所论，尤其是陆将军之策与后续担忧，详细整理成文。我需再与董辅国、樊令君详加斟酌。”

次日，诸葛瞻便请来了辅国大将军兼大司农董厥、尚书令樊建，以及侍中张绍。这三位，或掌财政，或总领政务，或为皇室姻亲、功勋之后，地位尊崇，且对益州本土情势有着更深的理解。

在同样那间书房，诸葛瞻将昨日与幕僚们，特别是陆抗的分析与建议，以及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董厥听完，抚须沉吟良久，首先从财政角度发言：“思远，陆将军之策，老夫以为，大方向无误。立法威吓，制度引导，此乃必然。至于‘予利以分之’……若操作得当，未必不可行。然，此‘利’需慎选。直接赏赐钱帛田宅，国库难以长期支撑，亦易授人以‘卖官鬻爵’之口实。或可考虑，给予通过科举入仕者，无论出身，在其考绩优异时，其家族在‘商税’、‘市租’等方面，享有一定年限之优惠，或可优先承包官营工坊、矿山之经营权。如此，将‘利’与商业、工矿发展捆绑，既可促进民生，又可避免过度消耗国库，且世家若想得此利，亦需鼓励子弟读书应试，符合朝廷引导之意。”

樊建则从行政执行层面补充：“董辅国之议甚善。此外，于科目设置上，我等或可再大胆一些。除明经、明算、明法、边务、农工外，或可增设‘吏治科’，专考处理民间诉讼、户籍管理、赋税征收等具体政务之能力，此乃郡县胥吏升迁之关键，亦是寒门学子更易接触之实务。同时，各科取士名额，需有一个大致规划，确保务实之科占有相当比例，避免被经学一科架空。”

侍中张绍，因其身份特殊（既是功勋之后，又与益州本土势力无太多瓜葛），说话更为直率：“大司马，诸位。我张家起于行伍，深知底层艰辛。科举若能公平取士，实乃国家之幸。然，陆车骑所言世家之烈度，恐非虚言。彼等盘踞地方数百年，关系网盘根错节，绝非一纸律令便可轻易慑服。立法需严，执行更需狠！怀远的锦衣卫，此时正当其用！需以雷霆之势，抓几个典型，严惩不贷，方能真正立威！至于寒门学子之心……”他看向诸葛瞻，“关键在于，朝廷是否能让他们看到，即便与世家子同场竞技，他们亦有机会，且晋升之途，不因出身而受阻。这需要时间，更需要大司马持之以恒的决心与魄力！只要道路是通的，初期有些许优待世家的举措，只要不过分，百姓与军士，当能理解朝廷稳定大局之苦心。”

三人从不同角度，进一步深化和完善了应对策略。董厥提供了财政上的可行方案，樊建细化了制度设计，张绍则强调了执行力度与政治决心。

诸葛瞻认真听着每一位的意见，心中渐渐明晰。他知道，没有万全之策，只能在权衡与博弈中前行。他总结道：“诸位之言，皆切中肯綮。科举推广，势在必行，然不可操切。当以陆车骑之策为基，融合诸位之见：以严法峻律为骨，确保公平底线；以科目引导为筋，选拔务实之才；以适度经济利益为诱，分化瓦解阻力；又以强力监察为胆，震慑不法；更需以时间与实实在在的政绩为血肉，最终赢得天下民心。”

他目光坚定，扫过在场众人：“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役可定。我等需有‘水滴石穿’之耐心，更需有‘中流击楫’之勇毅。程虔、李焕，你二人根据今日所议，会同尚书台、大司农府，草拟详细章程，包括律法条款、科目设置、考务流程、监察机制及相应的财政保障。李烨，你的锦衣卫，需提前布局，监控各地动向，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聚集之郡县。”

“诺！”几人齐声应道。

一场关乎国本、牵动各方神经的制度改革，在蜀汉的最高决策层中，经过反复的辩论、权衡与完善，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清晰且具备可操作性的行动框架。前路必然坎坷，但革新的车轮，已然在诸葛瞻的推动下，带着无比的决心与谨慎，开始隆隆向前。

这不仅是一场选官制度的变革，更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利益再分配与思想观念的革新，其影响，将远远超出朝堂，深入蜀汉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