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攻心为上（2/2）

陆抗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苍白。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线条绷得僵硬，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巨大的悲凉和刺痛所淹没。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诸葛瞻的目光，低头看向那盘残局，但视线显然已然失焦。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秋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更添萧索。

良久，陆抗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近乎扭曲的、表示理解的苦笑，声音沙哑而干涩：“陛下……陛下所言……亦是……亦是实情。抗……确乃败军之将，有负国恩……陛下如何处置，皆为君恩。抗……无怨。”

这番话，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所谓“无怨”，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反而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与失望，衬托得淋漓尽致。一代名将，国之干臣，竟被君主如此轻贱弃绝，这种背叛感，远比战场上的失败更令人心寒。

诸葛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火候已到，无需再添柴，但需要引导这团暗火燃烧的方向。他并未立刻出言安慰或指责孙皓，而是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无关，实则直指核心的问题，语气平和，却如重锤击磬，发人深省：

“幼节兄，恕瞻冒昧一问。你我两家，渊源颇深。先父武侯，鞠躬尽瘁，辅佐我先帝，再创大汉基业，虽天命未竟，然我主与大汉臣民，至今思之，犹感念其恩德，尊其遗志。瞻不才，蒙先帝与今上信重，委以军政，虽战战兢兢，然朝廷上下，亦多予支持，方能于危亡之际，勉力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陆抗，声音放缓，却更具穿透力：“而反观……令尊陆逊丞相，彝陵之战击退我军，保全江东，功高盖世，然晚年为何遭孙权猜忌，忧愤而终？其景，令人扼腕。如今，幼节兄你，克承父志，镇守边疆，忠心耿耿，文武兼备，江东倚为长城。然巴东一役之失，非战之罪，实乃庙算不明所致，吴皇帝非但不加以抚慰，反出此……绝情之言。”

诸葛瞻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陆抗本已震颤的心弦上：“敢问幼节兄，何以……我大汉待我诸葛氏父子，与东吴待你陆氏父子，竟有云泥之别？莫非，忠臣良将之心血，在有些君主眼中，真就如此轻贱，可随意弃如敝履么？”

这一问，如同惊雷，炸响在陆抗的耳畔，也彻底击溃了他努力维持的表面平静。

他再也无法安坐，猛地站起身，背对着诸葛瞻，肩膀微微颤抖。脑海中，父亲陆逊晚年被孙权遣使责问、郁郁而终的凄凉场景，与如今孙皓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冷酷话语，交织重叠。自己半生戎马，为江东社稷殚精竭虑，换来的竟是如此结局！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委屈、失望乃至冰寒，瞬间席卷了他。他为将的尊严，为臣的忠诚，在此刻被践踏得粉碎。孙皓的言行，不仅是否定了他陆抗个人，更是寒了所有为江东效力的忠臣良将之心！

诸葛瞻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给予陆抗消化这巨大冲击的时间和空间。他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尤其是在陆抗这样聪明人心中，自然会生根发芽。

他今日前来，并非要立刻劝降陆抗，那既不现实，也低估了陆抗的气节，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位江东柱石的心中，埋下一颗对孙皓政权彻底失望的种子，并让他开始思考，怎样的君主，怎样的朝廷，才值得忠臣效死。

过了许久，陆抗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大部分平静，但眼底深处那抹深刻的悲凉与裂痕，却无法掩饰。他对着诸葛瞻，深深一揖，语气复杂无比：“大司马……今日之言，抗……受教了。抗有些疲惫，想独自静一静。”

这是送客之意了。

诸葛瞻知道适可而止，起身还礼：“幼节兄保重身体。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院中之人。瞻，告辞。”

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走出别院大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掩映在秋色中的清幽院落，心中明了，今日之后，陆抗已不再是那个单纯怀着被俘之辱等待江东消息的将领了。

一颗关乎未来江东命运的棋子，已经在他的精心布局下，悄然挪动了位置。而接下来，就要看李烨在江东的运作，以及时局本身的变化，如何让这颗棋子，发挥出惊天动地的作用。

秋风萧瑟，卷起漫天黄叶，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江东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风暴的中心，或许正是这座成都城内看似平静的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