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御史新台(2/2)

锦衣卫千户入内,奉上一枚蜡封的铜管。诸葛瞻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拆开,取出绢书。目光扫过,神色渐渐凝重。

“贾充以司马衷名义下诏,”他将绢书递给刘璿,“任命文鸯为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同时,征发民夫十万,重修邺城至并州的驰道。并下令各郡县,秋粮一律官收官运,统一调配。”

刘璿看完,冷笑:“果然要动了。重修驰道是为运兵运粮,统一征粮是为备战储粮。贾充这是要把河北最后一点民力榨干,拼死一搏。”

诸葛瞻沉吟道:“文鸯用兵,向来善于长途奔袭、出奇制胜。他若主动出击,必不会硬碰洛阳。”

刘璿握拳:“无论如何绝不可让其得逞!”

“陛下勿忧。”诸葛瞻从容道,“文鸯虽勇,贾充虽智,然河北残破,民心未附。他们急于求战,恰是心虚。我军新胜,正当稳扎稳打。御史台要快设,九品制要缓推,中原春耕要全力保障。待秋收之时,我粮草充足,新兵练成,而河北民疲粮匮——届时,主动权仍在我手。”

他看向舆图上蜿蜒的黄河,缓缓道:“这一仗,打的不只是兵马,更是民心,是粮草,是制度。贾充学我开科举,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下归心。”

同一日,邺城。

如今弥漫着一种悲壮而紧绷的气氛。城墙之上,“晋”字大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旗色已显陈旧,却仍被浆洗得一丝不苟。

大将军府内,文鸯甲胄未解,正与贾充对坐于沙盘前。沙盘塑的是并州地形,山川起伏,关隘林立。

文鸯却摇头:“这些不足虑。某所忧者,是羌胡。马恒、赵柒曾在陇西招抚羌氐,其首领皆已归汉。若我军深入汉军必引羌胡骑兵东出,断我后路。”

他手指从晋阳向西划过,落在黄河几字弯处:“此地,方是决胜之处。”

贾充眯起眼:“大将军欲先击羌胡?”

“不。”文鸯眼中闪过悍厉之色,“某要在此,设一场围猎。”

他取过几枚代表骑兵的小旗,插在沙盘上:“汉军骑兵仰仗马具之利,平原对决确难抵挡。然并州多山,河谷纵横,非一马平川。某将亲率精锐,诱其深入,而后伏兵四起,弓弩齐发——专射其马。”

“马具再精,马倒则人亡。”贾充领会,“只是,霍弋用兵谨慎,马恒、赵柒经过大战,也知大将军厉害,岂会轻易中伏?”

文鸯冷笑:“所以需要饵,香饵。某已密令心腹,扮作商队潜入陇西,散播消息:并州有匈奴旧部,藏有当年吕布遗留的并州狼骑训练秘法,及一批西汉遗存的精铁马铠。”

贾充抚掌:“马恒乃马超之后,赵柒承赵云之志,二人对骑兵战法必有执念。此饵,他们不得不咬。”但他随即皱眉,“只是此计若成,必激怒汉军主力。秋后霍弋大军压境,我军能否抵挡?”

文鸯沉默良久,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在春风中顽强吐绿的老槐。

“贾相,”他忽然道,“先帝殉国前,将大晋、将陛下托付于你我。某是个武人,不懂那么多朝堂算计。某只知道,如今河北之地,每一粒粮、每一匹布、每一个能拿得起刀的男人,都在看着我们。”

他转身,甲叶铿锵:“若龟缩邺城,坐待汉军整合中原后北伐,我等必死无疑。唯有出击,打出威风,让河北百姓觉得还有希望,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世族肯把家底掏出来,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至于能否挡住霍弋……”文鸯按剑,“某这条命,早就该死在了。能多换汉军几千铁骑,值。”

贾充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已鬓角微霜的悍将,忽然想起宛城烈火中司马炎自刎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朝着文鸯,也朝着南方洛阳的方向,深深一揖。

“既如此,充便陪大将军,赌上这一局。”

暮色降临时,诸葛瞻才从宫中回到丞相府。

书房内,烛火早已点亮。长子诸葛尚已在等候,见父亲归来,连忙奉上热茶。这位年轻的军事将军,在经历了荆州战事的磨砺后,眉宇间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沉稳。

“父亲,陛下急召,可是为河北之事?”

诸葛瞻饮了口茶,缓缓点头。他将日间之事简要说罢,问道:“你近日在整训新军,情况如何?”

诸葛尚禀道:“按父亲吩咐,新军以屯田兵为骨干,掺入三成老兵,专练守城与山地战。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士卒们听闻邺城也在开科举,颇有议论。有人说,晋室也在革新,未必没有翻身之机。”

“哦?”诸葛瞻放下茶盏,“你怎么看?”

诸葛尚认真道:“儿以为,科举易学,仁政难仿。我朝科举,是与均田、减赋、兴学一体推行。百姓得了实利,才信朝廷。那河北民生凋敝,贾充却为备战强征粮草,所谓科举,不过是画饼充饥。时间稍长,民心自明。”

诸葛瞻露出欣慰之色:“你能看到这一层,这些年的历练没有白费。”他话锋一转,“不过贾充此人也非庸才。他开科举,重点不在选拔寒门,而在分化拉拢河北世族——许其子弟入仕,换其钱粮支持。这是饮鸩止渴,却也是绝境中的狠招。”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盐铁论》,却未翻开,只是摩挲着书卷边缘。

“尚儿,你可知为父为何坚持先设御史台,再推九品制?”

诸葛尚思索道:“是为监督,防腐败?”

“是,也不全是。”诸葛瞻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更深的用意,是要在天下人心中,尤其是世族心中,立起一个念头:朝廷的规矩,比任何人的私利都大;天子的耳目,无处不在。”

“世族可以接受皇权强大,甚至可以接受寒门崛起,但他们最不能接受的,是自身的特权被制度化地约束。御史台这把剑,悬在所有人头顶,世族会怕,寒门会敬,百姓会盼。而当所有人都习惯了被监督,九品中正制推行时,他们才会老老实实按规矩来——因为不按规矩的,御史的弹劾第二天就会送到御前。”

诸葛尚恍然:“所以父亲坚持御史要从新科进士中选,正是因为他们尚未被世族网罗,最敢动手?”

“不错。”诸葛瞻点头,“但这还不够。御史台要真正立威,需要一场大案,一场足以震慑天下的大案。”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黄河彼岸的邺城。

“这场案,或许就应在秋收之后,应在河北战事最酣之时。届时,朝廷要让人看到:无论前线将士如何拼杀,后方的法度绝不紊乱;无论功劳多大,触犯律法一样严惩。”

诸葛尚感受到父亲话语中的肃杀之气,心中一凛:“父亲已有目标?”

诸葛瞻却摇头:“水到渠成时,鱼自会浮出水面。现在要做的,是把网织密,把水搅清。”

他走回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两行字:

“明镜高悬照肝胆,铁律无声镇山河。”

写罢,他将纸递给诸葛尚:“明日将此字送至御史台工地,刻于正堂楹柱。告诉董宏,这是陛下与我对御史台的期许。”

诸葛尚双手接过,只觉那墨字力透纸背,隐隐有金石之音。

窗外,洛阳的夜空星河璀璨。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已是一更时分。

黄河两岸,两个政权,两种制度,两股意志,在这光复元年的春夜里,各自积蓄着力量。秋收的麦浪尚在泥土中孕育,而一场决定天下最终归属的较量,已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序幕。

御史台的夯土声将从明晨响起,而河北的砺剑之声,早已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