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邺城夏燥(1/2)
永兴元年(晋年号)的邺城,夏天来得格外早。
刚进五月,铜雀台上的铜雀便被晒得烫手,漳河水浅处已可见底。这座曹操称王的酒都,如今成了残晋最后的脊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躁动——不是生机勃勃的躁动,而是濒死者最后的喘息。
皇宫正殿改名崇光殿,有永续晋光之意,但满朝文武私下都叫它“旧殿”。确实旧了,梁柱漆色剥落,地砖裂缝里长出野草,连御座上的金漆都黯淡无光。只有御座旁新设的那张凤椅,被擦得锃亮,在透过破窗的阳光下刺眼得很。
辰时,朝会。
皇帝司马衷坐在御座上,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纹冕服,冠冕歪斜,露出底下痴肥的脸。他眼神涣散,盯着殿顶某处蛛网,嘴角有口水将滴未滴。每当有大臣奏事,他便机械地转头,看向凤椅。
凤椅上坐着皇后贾南风。
这位皇后,容貌算不得美,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眉粗眼小,肤色黝黑,下巴尖削如锥。但她坐在那里,脊背挺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殿下群臣时,竟让不少人下意识低头。
“陛下,”尚书令出列奏道,“冀州八郡奏报,今春少雨,恐秋收减半。请减免三成赋税,并开仓赈济,以防民变。”
司马衷“嗯”了一声,继续看蜘蛛网。
贾南风开口,声音尖利:“减赋?开仓?王尚书可知邺城粮仓还有多少存粮?前线将士每日要耗多少粮草?都减了免了,秋后汉军打过来,你拿什么去守城?”
尚书令硬着头皮:“可百姓若因饥荒生乱……”
“那就杀!”贾南风打断他,“杀一儆百,杀十儆千。冀州刺史是干什么吃的?连几个饥民都镇不住,要他何用?传本宫懿旨:凡聚众讨粮者,为首者斩立决,从者充入军户。再敢有议减赋者,视同通敌!”
殿中一片死寂。
几位老臣面露悲愤,却不敢言。自三月以来,贾南风借“整肃朝纲”之名,已罢免了三位上书劝谏的大臣,其中一位还被安上“私通洛阳”的罪名,全家下狱。如今朝堂之上,敢直言的已寥寥无几。
“皇后娘娘,”太尉巍巍出列,“老臣以为,尚书令所言乃老成谋国之策。眼下朝廷困守河北,民心乃根本。若一味高压,恐生大变……”
“太尉老了。”贾南风冷笑,“您今年七十有三了吧?该回家颐养天年了。本宫体恤老臣,准你明日致仕。”
何曾如遭雷击,脸色惨白,颤抖着手指向凤椅:“你……你这毒妇!先帝若在……”
“先帝在时,也没见你何曾有多大本事。”贾南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来人,送太尉出宫——他年事已高,糊涂了。”
两名甲士入殿,架起何曾就往外拖。老臣的哀嚎声渐远,殿中更静了,静得能听到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
退朝时,司马衷忽然开口:“朕……朕饿了。”
贾南风柔声道:“陛下稍候,臣妾已命御膳房备了您最爱吃的蜜渍熊掌。”
她扶着司马衷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御阶。司马衷脚步虚浮,几乎是被皇后半搀半拖着走。群臣跪送,直到那对身影消失在殿后,才敢陆续起身。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四个字:晋室将亡。
大将军府内,文鸯正擦拭他的长槊。
这杆槊陪他南征北战十余年,槊杆被血浸透又磨光,呈现出暗红的色泽。他擦得很仔细,从槊尖到槊纂,一寸一寸,如同在抚摸老友的脊背。
“大将军。”副将快步入内,“刚传来的消息,太尉被罢官了。”
文鸯擦槊的手顿了顿。
“皇后娘娘还下旨,要严惩冀州讨粮饥民。”副将压低声音,“听说……还派了中官去查抄太尉家产,罪名是‘贪墨军饷’。”
槊杆被擦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良久,文鸯将布巾掷于案上:“去相府。”
贾充的相府在铜雀台南,原本是曹操赏赐给曹丕的宅邸,如今成了邺城最显赫的所在。但贾充似乎并不喜欢这份显赫——府中陈设简朴,仆役稀少,连庭院里的花草都疏于打理,显得有些荒凉。
文鸯入府时,贾充正独自在书房对弈。
黑白棋子散落棋盘,但仔细看,黑子已呈溃败之势,白子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屠龙。贾充却迟迟不落子,只是盯着棋盘,眼神空洞。
“丞相。”文鸯抱拳。
贾充这才抬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次骞来了,坐。”他推了推棋盘,“你看,这局可还有救?”
文鸯扫了一眼:“黑子气数已尽,不如投子认负。”
“是啊,气数已尽。”贾充喃喃,“可执黑之人,总想着再挣扎一下,万一……万一白子失误呢?”
这话意有所指。
文鸯沉默片刻,直言道:“今日朝会,皇后又罢免了何太尉。丞相可知?”
“知道。”贾充闭上眼睛,“她昨夜就与我说了,我说不可,她说我迂腐。今早直接下了懿旨,连我都未事先知会。”
“如此下去,朝堂之上,还有谁敢直言?军心民心,还能维系几何?”文鸯声音渐高,“丞相,您不能——”
“不能怎样?”贾充睁开眼,目光锐利,“她是皇后,是陛下亲口‘凡事听皇后决断’的皇后。我是她父亲,却更是晋臣。父女之伦,怎敢僭越君臣之纲?”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文鸯听出了其中的无力。
“那就请丞相以晋臣身份劝谏陛下!”文鸯单膝跪地,“末将愿随相国同往!”
贾充看着他,良久,苦笑:“次骞,你是个纯粹的武人,不懂朝堂。陛下……陛下是什么样子,你我都清楚。劝谏?他听得懂吗?即便听懂了,转头就会告诉皇后。然后呢?然后皇后会记恨,会变本加厉。”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皇宫方向:“我这个女儿,从小就倔,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以前她要权力,我觉得给她些也无妨——反正陛下……唉。可如今,她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收不住了。”
文鸯握紧拳头:“可这是在毁晋室最后的根基!”
“我知道。”贾充转身,脸上第一次露出真实的疲惫,“所以我在想办法。但你要明白,有些事急不得。眼下最要紧的,是秋后的战事。只要打赢了,一切都有转圜余地;打输了……”他没说下去。
窗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侍女的通报:“丞相,皇后娘娘派人送来冰镇酸梅汤,说天热,请丞相消暑。”
贾充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平静:“收下,谢恩。”
侍女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两人。文鸯盯着那碗还冒着寒气的酸梅汤,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这不是送汤,是示威——提醒贾充,即便在相府,也在她贾南风的监视之下。
“次骞,”贾充声音很轻,“你专心备战。朝堂的事……我来周旋。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秋后那一战,必须赢。”
文鸯看着这位曾经算无遗策、如今却鬓发全白的老臣,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他深深一揖:“末将……遵命。”
凤仪宫中,贾南风正在看一份名单。
名单上列着二十几个名字,有朝臣,有将领,还有几个地方太守。每个名字旁都用朱笔批注:或“可用”,或“当除”,或“拉拢”。
宫女小心翼翼地扇着扇子,殿内四角摆着冰鉴,却依然闷热。贾南风只着轻纱单衣,额角沁出汗珠,但她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在名单上。
“崔亮的儿子,如今在洛阳得了个什么官?”她忽然问。
身旁的心腹宦官黄门令董猛躬身:“回娘娘,据探子报,崔洪在汉廷入了御史台,颇受诸葛瞻器重。”
“崔家倒是两头下注。”贾南风冷笑,在崔亮名字旁画了个圈,“传话给崔家,让他把留在邺城的小辈送进宫来,本宫给他个侍卫统领做做。若是不肯……”她笔尖在“当除”二字上点了点。
“是。”董猛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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